余尧下朝之时,兀自在殿前站了一会。丞相乃百官之首,又是最为德高望重的一个,一行官员随于他身后,也不敢贸然冲到丞相前面去。
林馥见丞相背影异常沉重,倒也能够理解他的苦楚。丞相的独子余览,九死一生从边关回来,尚且未能尽孝父母膝下,便要独自分家出去,怎能教丞相不忧。
但见余尧忽然转身,指着林馥道:“你啊……祸水!一样是祸水!”
林馥下意识捂着肚子后退一步,便见丞相略微花白的胡子随风颤抖。众臣皆跟随二人身后,但见丞相忽然转身,伸手似乎要推搡太傅,却忽然僵直着身体,从数层高台上滚落了下去。
众目睽睽之下,林馥觉着自己有理也说不清,自高台一跃而下,便去查看余尧的伤势。
丞相朝议之后未能出宫,由太医院诸位太医一齐诊断。丞相上了年纪,这一摔便晕了过去。虽然不曾有太多皮外伤,可是这一番急火攻心,致使颅内淤血。不知这一睡去,何时才能醒来。
余览得知父亲摔伤,连忙入宫来接,但见林馥一言难尽地对他道:“非我有意……可我不知该如何同你解释。”
余览连忙命左右将父亲抬上车架,而后道:“我也听说了方才之事,非你之过。”
见林馥亦是惨白着一张脸,余览鬼使神差地打量了她一番,忽然道:“林馥……你、你流血了。”
而后她便被皇后安顿在宫中,女医一番查验之后,她便靠着枕头倚着床头歇息。但见平日里总是笑着的皇后冷着一张脸,紧紧捉着她的手道:“从几十阶高台上一跃而下,你怎能做这样的事!”
“你总是不把自己当回事!”
“又不是铁打的骨肉,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
皇后说着说着,便是自己抹着眼泪哭了起来,“以后不准再这样了……”
林馥笑着去拭她的眼泪,“什么时候成了我的姐姐?”
皇后便也破涕为笑,“哪有你这样的姐姐,总是教人担心。我这便去向夫君请旨,日后不要姐姐来上朝了。”
“这哪里成。”林馥笑着去捏她的脸蛋,“女医也说没有大碍,休息几天便好,小主公别担心。”
“而今我们在此处,尚且有人仇视与你,过几日岂不是变本加厉?”皇后蹙眉道。
外面纷纷传言,丞相对太傅不满久已,心生怨恨之下推了她一把,自己也于高台上坠下,险些令太傅一尸两命。
林馥只得苦笑道:“丞相当真不曾推我。”
林馥说罢,却又低声问:“陛下要离京?”
皇后点头,“姨母寿辰将至,而今凰儿也已懂事乖巧,我与夫君月末将往梁国一趟,拜见多年未见的姨父姨母。”
林馥知晓,小主公的母后乃是梁国女官,年少之时与玄音公主交好,故而她唤公主为姨母、驸马为姨父。
“我从来不知母后从前生活在怎样的地方,因而也想要去看看。”皇后说着,睫毛上便又沾了眼泪。
难怪天子忽然任命庆安王至礼部,而今丞相昏迷不醒,不知御座上那人又该如何安排。只是刚刚决定颁布小户制,自己便带着妻女远走他邦,当真是……逃之夭夭了。
可是但凡天子离京,必当有太子监国、重臣辅政,当今圣上真是教人捉摸不透。
腹中的孩儿并不安分,许是并不喜欢她每日琢磨政事,每当她蹙眉思考之时,便在她腹中一顿拳脚。再这样下去,用不着父亲亲自教授,一落地就是个不讲理的小霸王。
燕榕若一阵疾风般冲入殿里,皇后并未看清来人,险些被迎面而来的疾风撞倒在地。他大步上前坐在床边,将面色惨白的妻子往怀中一抱,道:“日后不上朝了!”
皇后示意左右退下,自己便也退出了内室。亲王见了皇后总归得行君臣之礼,这般举动若是被督察院得知,又得参上庆安王一本。可是皇后知晓,他方才果真是没有看到她。
林馥先是被他抱在怀里,而后又被他执了双手,一边翻看一边问道:“可曾受伤?”
林馥先是摇头,而后却又点头。
燕榕急切道:“伤在哪里,教我看看。”
“凑近些看。”她捧着他的脸,在他焦急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模样。
燕榕只听她说了一句“我没事”,便将温软的嘴唇覆在了他嘴上。
这女人!他近来不敢亲吻她,每每亲近一些,躲在裤子里那个便似是要炸裂一般。可她倒好,说亲就亲,亲得他心里痒痒的。
他忽然按住她的手道:“借太傅的小手一用。”
林馥嗤笑一声,推开她道:“调任礼部是怎么回事?”
方才还翘首以待的小兄弟瞬时萎了一半,燕榕尴尬道:“你知晓了?”
林馥点头,想起他率军南下之前,曾对着凰儿行礼称臣。恐怕他便是那是下定决心,要放弃了兵权与王爵。
“不值。”她反手攥住他。
于他而言,没有什么不值,“我封王之后短短几年,母妃便故去了。若是要我重新活过,我必将选择尽孝父母膝下。”
“迟悦这些年囿于宫闱,折了羽翼与锋芒,甚至时常遭受士族人的攻击,皇兄何尝不悔?”燕榕道:“若我教你辞了京官,随我同去碧海城,你与迟悦又有何异?”
“若是你同我在一起,尚不及一人之时舒坦惬意,又要我何用?”燕榕又问。
“你在何处,我便在何处。我扛得了火铳,就是扛不住想你。”
林馥心道他从前木讷,何时变得这般能言善辩?她不由笑道:“何时学会了说情话?”
但见燕榕从怀中掏出一本小簿道:“莲公子新作《口吐莲花》。”
“譬如这个。”燕榕念给她听。
“你一个男子,为何偷穿姑娘的肚兜?”
“心痛,包扎一下。”
林馥笑着捂了肚子道:“可别教这些不正经的。”
“这一条。”燕榕一字一顿地念,“喜爱一个姑娘,可我却羞于启齿,因为我是龅牙……”
燕榕一边念,一边却是笑得自己直不起腰来。
林馥起初听了几段,觉着既荒诞又可笑。可听着着听着,却是莫名觉着鼻端发酸。她上朝的每一日,他便百无聊赖,只得以闲书消磨时光。
他从前喜爱军械火器,而今战事结束,再不担任神机营的职务。他从前喜爱敲打武器,而今她有孕在身,他便再也不接触那些。
林馥忽然夺了他手上的书本,伏在他怀里道:“别念了,听着头晕。”
燕榕道了一声“好”,“今日在宫里用膳,我教厨房多做些美味,好生的给你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