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你还记得我。”沈钊道:“这般聪慧过人,怪不得阅人无数的皇子王孙都喜欢你。纵是同样家破人亡、一无所有,可不论你走到哪里,都能呼风唤雨,我却只能暗无天日地活着。”
“这便是你联合迟琰之,一同算计我的理由?”林馥反问。
“女人太聪明,便会无趣。”沈钊的眼神慢慢变得阴戾,“既是你已经怀疑我,为什么不杀了我?”
“我有愧于沈氏、有愧于你全族。”林馥一动不动盯着他的眼睛,直看得他转过脸去。
“不要在我面前惺惺作态!”沈钊扬声道:“既是你没能杀了我,便乖乖跟着我回北齐。”
“北齐皇室当年诛杀沈氏满门,你以为回去还有活路?”林馥问。
“他只要你,只要你回去,便光复我沈氏门楣!”
林馥嗤笑,“这样多年过去,你还是同年少时一般幼稚。”
此话一出,似是激怒了沈钊,他几乎要红着眼扑向她,“你永远都看不起我,永远只当我是个孩子!从前如此,现在还是如此!”
林馥向车厢后壁靠了靠,与他拉开一段距离,而后却是柔声道:“告诉我,你为什么长不大?”
沈钊不曾想到,她及至此时,仍旧是这般和颜悦色的模样,却是负气道:“当年放你逃出赢都,我虽未死,却是碎了一身骨骸,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生长过。”
林馥听罢却不全然相信,恐怕事实不像是他说的那样简单。若非遭人胁迫,他又怎会与杀他全族的迟琰之同流合污。可是自林馥开始怀疑他以来,便逐渐想通了许多事。依照“沈荆”所说,若他当真只有十二岁,那么她逃离赢都之时,他不过是个两岁的孩童。一个不记事的孩子,如何能清楚地记得自己随乳母自赢都来到南楚的旧事?燕榕特地去查过他的背景,与他的描述完全一致,没有一点破绽。何等心思缜密之人,才能替他安排了这么个合情合理的身世?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毫无破绽的说辞,才是最大的破绽。
他惧怕与余览相见,甚至刻意躲避明城而来的岳临江。自他来到她府上,她建立慈幼庄的机密不胫而走。甚至当日在阴丘城中,全体将士中了见手青之毒,乃是因为烹饪不当所致。可他深谙庖厨,不可能犯下这般大错。
而今想来,当日迟玉在明城中毒一案,便是他本人一手策划,逼她与丞相余尧反目的开始。而后士庶之争愈演愈烈,她成为众矢之的,在京中举步维艰。待到两军阵前,陆景明率先收缴了数百北齐锻造的武器。放眼南下的诸位官员之中,唯有她一个齐人,她百口难辩,又如何在军中立威?
神岭雪山那一夜之后,沈钊红着眼眶往她怀里扑,哭喊着唤她“姐姐”,便是连她的女子身份也暴露无语。一桩桩旧事浮上眼前,林馥不由想笑,迟琰之便是要这般逼得她走投无路,在南楚没有立锥之地?
可“沈荆”的出现,便是直戳她的软肋,勾起了她的愧疚之心。因他手巧,又知晓她喜爱吃什么,她大抵料到,他总有一日会在她饭食之中动手脚。
林馥盯着眼前的熟悉面容,道:“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回不了头。”沈钊摇头,“自我踏入明城的那一刻便回不了头。”
“执迷不悟。”林馥叹息一声,忽然猛地扼他咽喉,而后一只手擒了他的右手,卸了他一直握在手中的菜刀。
“停车。”林馥唤了一声,车夫立即勒马,却听“噗”地一声,似是有羽箭破空而出。
“别……别挣扎了。”沈钊道:“没有人……知晓你出城,你……回不去。”
林馥掀开轿帘向外望去,但见车夫倒在地下,颈项直插一支羽箭,已经断了活气。目之所及是宽广无垠的大片碧绿草场,甚至还有数十只野山羊与野马四处觅食。
一行弓箭手呈一字排开,正以羽箭对着马车。见她露面,弓箭手让出一条路来,数月未见的北齐太子依旧丰神俊逸,“林儿,好久不见。”
“太子殿下亲自来此,教我惶恐。”林馥便也大大方方地下车。正所谓他乡遇故知,却是仇人。
“回到我身边来。”迟玉向她伸手。
“回不去了。”林馥摇头。
“怎么,顾着与那楚人皇子纠缠不休,便忘了旧好?”迟玉笑问:“他不过一介亲王,一辈子屈居人下,可我是一国太子。我能给你荣华富贵,一世平安,教你不必这样辛苦。”
林馥环顾四周,此处一马平川,放眼望去乃是无垠草原,距离筑城不远。可筑城乃是闭塞如水桶一般模样,楚军未曾往筑城之外的海域而来。
“既然太子殿下迟早登临高位,又为何对我念念不忘?”林馥问:“就不怕我有一日失手杀了你?”
“杀了我?”迟玉笑道。她的武艺不及他,又不如他狠毒,如何能杀的了他。
“你虽想着杀我,我可从未想过杀你。”迟玉向前几步,复又向她伸手,“林儿,回来。我会好好待你、以及你腹中的孩子。”
林馥只觉得阵阵恶心,他既已知晓她有身孕,却仍是不遗余力地试图将她掳回北齐,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莫非当真如传闻所说,他自新婚之夜便丧失了男儿根本,早已不能人道与生养,便是连同她的孩子也想一同接回去?
沈钊被她掐着脖颈,急得连连喘息,“回……我们回去罢。”
哪知此话说完,却听到迟玉一阵大笑,“痴人说梦,谁说要带你回去?”
而后更是取了弓箭,瞄准他道:“一条走狗而已。”
林馥不曾想他竟要当着她的面射杀沈钊,却是将他推到身后,“此处如今已是南楚之境,望太子殿下好自为之。”
“一口一个太子殿下,当真与我生分。”迟玉道:“我还是喜欢你唤我琰之。”
她先前派葛慧出城,便是去筑城之中求救。可是她已拖了这样久,怎么仍是不见来人?林馥踌躇片刻,却是笑着唤了一声,“琰之,你千里迢迢来寻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若是换做从前,林馥定是要冲将上前,与他近身相搏。可此时今日,她岂能枉顾肚子里那一个,随随便便就与人动了手?
有风吹过,吹得脚下的碧草如同波涛翻滚。迟玉看见她对着他笑,不由想起同她度过的年少时光。自与她分别之后,他也有过各式各样的女人,却始终再没有初见她的惊艳,她毕竟是他情窦初开,喜爱的第一个少女。数年后再见,她已不是从前的男儿装扮。她发髻高绾,又着了宽大的裙,裙摆随着长风飞舞,恍若起舞的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