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收到神行骑送来的密信已是夜里。他原本不想打开来看,可是身侧的阿吾一见着火漆封印,便是连瞌睡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抢过那密信道:“我念给夫君听可好?”
他知晓她挂念林馥,却是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以手肘支着下颌,侧卧着看她,但见她拆了信笺,却是惊愕道:“不是林姐姐的字。”
天子遂披衣起身,接过信笺瞧了一眼,那字迹有几分丞相的神韵,竟是被贬谪流放至岭山城的余览所书。
信上说宣抚使南下艰辛,路上伤了手腕,故而请余览代笔。内容简短,条理清晰,只叙述了三件事。第一乃攻伐岭山关始末,第二陈述辅国将军功绩,而后感念天子圣恩。
皇后听闻代笔之人是余览,惊愕之余却是问道:“姐姐可是生出了与士族和解之心?”
“恐怕是。”天子道:“待她磨平了心性,我便召她回来,阿吾不必担心。”
战场之上刀枪无眼,她怎可能全然不担心。皇后向他的怀里缩了缩,“林姐姐前半生为我所累,一夕之间家破人亡。我知晓夫君倚重她的才干……你可不准利用了她!”
天子只觉胸前一痛,便见怀里娇软的母虎隔着薄薄的中衣,在他胸前叼了一口,而后抿着唇抬眼看他。他将手指轻轻抚在她唇上,“不准威胁我。”
她没有说话,却是微微张口,将他的指腹含入口中,以舌尖轻轻挑拨,甚至不时以牙齿轻轻摩挲于他。
待她松了口,便又声音软糯地倚着他撒娇了,“我可只有这么一个姐姐。”
林傅从前只护着阿吾一人,时常对他冷眼,甚至动过杀心。他与阿吾成婚、生下凰儿之后,林傅才肯低头为他所用。
可他知晓,林傅并非震慑于他的文治武功,因而他更想要将她从阿吾身侧剥离开来。
阿吾是他的皇后,心里念着的只能是他一人。林馥既已是楚臣,便不该生出分别侍奉北齐公主与南楚国君的心思。
他为此搭上了自己的弟弟,也算待林馥不薄。只是她先前为政之时,尽数全搬其父的改制之道,究竟是不曾将自己当作楚臣。这一回被贬谪出京,不知她是否能领会他的意图。
林馥虽有才华,思维的局限却始终不曾打破。她肯为阿吾排除万难,亦肯将亡父的志向发扬光大。然而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她从前清高孤傲,泾渭分明,而今能不计前嫌起用余览,也算是有长进。
天子阅览完毕,便于深夜坐在案前执了笔批复。皇后斜倚着床榻,于帐幔之中露出半截洁白的手臂,而后撩起薄幔笑问:“夫君可要我代笔?”
“天冷寒凉,阿吾且先歇息。”他未曾转身,知晓她哪里肯一人睡觉,却是安抚道:“一会便来陪你,不会教阿吾觉着寂寞。”
身后之人欢喜地“嗯”了一声,将自己裹入锦被之中笑了。
余览不曾想到,林馥竟然能得天子亲自回复。纵是父亲的奏章,陛下也不过是朱笔御批几个大字,大抵是“准”、“驳”、“待议”之类。
圣上褒奖了辅国将军征伐破敌之功,所赐金银器物已经被礼官送到了门外。礼官同时带了御旨,免除余览戴罪之身,命其担任宁仓府典吏。所谓典吏,不过是连九品都不及的低级官员。余览当日乃是正三品的龙图阁学士,此番被贬谪流放,又受尽了劳役之苦,终于重得了为官的机会,一时百感交集,忍不住痛哭流涕。
他想要捉着林馥的衣袖,道一声“谢太傅提拔”,可话未出口,便见林馥一改从前的模样,着了明城女子常穿的窄袖束腰胡服。她领口半敞,露出洁白如神领岭顶峰的一抹清凉肌肤。
她腰束锦带,脚踩着牛皮短靴,可不就是一个要外出策马的贵胄女子打扮。
余览自始至终都不敢看她的脸,虽说他已知晓她是个女子,可这般猝不及防见她穿了女装却是头一遭。
林馥大大方方替陆景明受了封赏,又示意沈通赏了礼官些许细软。礼官亦是吓得不敢抬头,心道太傅出城的时候还是个男子,而今怎么就变成了女子?
林馥见礼官面上不自在,却是笑道:“大人如实禀报圣上便好。”
礼官走后,余览才敢偷眼望向林馥,但见她正目送那礼官离去,乌黑的长发在发顶盘旋,乃是京中贵女罕见的朝云近香髻。因她既要随军又要策马,这般发髻的确是方便。
余览又看了一会,发觉她发顶的玉簪足足半尺长,且其上几乎没有花纹,乃是男子发簪。林馥从前戴冠而不绾发髻,而今这发簪的主人,恐怕只有庆安王殿下了。
她虽不施粉黛,却教余览失魂落魄地看了许久,而后叹气道:“先前之事实属我心胸狭隘,还望太傅受我一拜。”说罢双手交叠相她弯下腰身。
“余大人,你我当日的恩怨早已两清。”林馥按住他的手腕道:“而今战事当前,你我当全力为国尽忠才是。”
余览又抬头看了她一眼,纵是他日后位极人臣,欺辱一个女子的旧事也将成为此生污点。
他当日怎能犯下这等蠢事!
及至当日下午,辅国将军立克敌军,占了阴丘的消息传遍军中上下,一时间众军士欢呼雀跃。
而今不过是五月初,楚军征伐短短一月,便攻下岭山关及阴丘两座军事重镇,想来不日便能攻下筑城,直取南天大王。
阴丘既已陷落,庆安王便领了军士连夜出发。入夜微冷,林馥踮起脚尖替他系了大氅,叮嘱道:“南夷觊觎楚地已久,可是自两军开战以来连连落败……夷人哪能如此不堪一击。你此番且先安顿阴丘百姓,我点了粮草后出发,不出两日便到,待我入城之后再议下一步计划。”
沈通远远看着,只觉殿下一脸肃穆,竟是生出了几分难舍难分之情,便是连他都感动得眼眶一热。
他转身看了看抱剑而立的葛慧,却是道:“你要照顾好太傅。”
葛慧斜睨他一眼,“自然。”
“你就没什么话同我说?”沈通又问。
“我与你不熟。”葛慧说罢却觉着不妥,既然主公与庆安王相恋,她又岂能看不起他身旁之人,教主公为难?她不由扯了扯嘴角道:“若路遇夷人,莫要被打得太惨。”
沈通在心中“呸”了一声,她还不如不说。
夜色漆黑,万余军士连夜出城。余览刚要关了窗入睡,便见对面的房间的灯光还亮着。以往乃是林馥与庆安王同宿,今夜她倒是要彻夜不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