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丘城与岭山关不同,居民大都是本土夷人。一番激战之后,蒙峰再度率军奔逃,往弘阳城而去,留下满城百姓惶恐地聚在一处。
夷人虽然数度骚扰楚境,但陆景明军令严明,不准手下士卒扰民。杨平与余龙跃分别奉命安抚百姓、查验军备。二人率军在城中一番走动,才从百姓口中得知,蒙峰弃城而逃之前,逼迫全城百姓交出口粮。如此一来,阴丘竟是一座徒有百姓,没有粮草的空城。民以食为天,既是城中连饱腹的食物都不曾有,还如何安抚饥肠辘辘的百姓?
二人遂将事情原委禀报给辅国将军,陆景明听罢却是问道:“军中粮草可还有剩余?”杨平与余龙跃面面相觑,心道将军莫不会善心大发,要将军粮散予阴丘百姓吧?
见二人沉默不语,陆景明突然转头看了看正在一旁发呆的沈荆,“小火头军,你说说还有多少粮草?”
沈荆稍稍抬眼,见两位将军一动不动地瞪着他,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再看一旁的辅国将军,亦是神色严肃地盯着他看。沈荆左右为难,抓挠着头发叹气一声,而后举起左手,伸出手指比了个“四”的数字。
陆景明当即胸有成竹,对杨平道:“从岭山关至阴丘转运粮草只需两日,你先将一半军粮散给城中百姓,只等宣抚使大人入城便可缓解。”
杨平虽然不愿,却也只能奉了将军的指令分了粮草与城中百姓。夷人乃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兴许哪一日便又会冲到宁远城劫掠百姓,辅国将军岂不是养虎为患?
见杨平愤愤不平,余龙跃不由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将军这般行事,必有他的道理。你我只计较一战得失、一城得失,将军顾及的却是全线胜负。既是主帅有命,我们为将者只需遵从便是。”
杨平拍着大腿叹气一声,便领着人马去分配粮草了。
子时斥候来报,庆安王今夜动身,明日夜里可赶往阴丘城,宣抚使亦是明日押解粮草而来。弃城而逃的蒙峰已躲入弘阳城,城门紧闭、全军戒严,斥候无法探明虚实。
陆景明独坐灯下,摊开军政布防图细细看来,但见阴丘之后,唯有弘阳城是最大阻碍。待到破了此城,便可一鼓作气冲杀至南夷之都筑城。此战少则几日、多则一月,他便可以大胜而回。
他踱步至窗前,推开窗户向外望去,但见远远的街市之上,百姓排起了长龙,正在一处简单搭设的军帐外领取口粮。
虽说夷人与楚人相貌不同,生活习性也大有不同,可不论是天乃海北,没有百姓不渴求安定平稳的生活。他从前戎马征伐,只顾着胜负之争,眼看着军功赏赐日渐堆满书架,心想着能教景岫的生活比从前宽裕便好。而今他身居高位,妹妹也有了好归宿,他反倒生出了几分教战争消弭无踪的想法来。虽说到了那时,他可能会成为一把生锈的剑、一只老钝的刀。可是将军卸甲之日,才是百姓安居之时。
他不由自主地摩挲起怀中的温软之物,恰是一枚青色的玉佩。他离京之时,胭脂公主曾策马出城,亲手将玉佩系在他的袍带之上。她的泪珠儿挂在睫毛上,声音中分明带了哭腔,却还要强颜欢笑。她说,八卦相佑,麒麟护身,愿将军早日归来!
她说她不懂军戎之事,惟愿他早日归来。
陆景明不由心头一软,他当日随圣上征伐北齐,而今又征讨南夷,待到天下既定,百姓安居,若是他辞去辅国将军一职,弃了兵权与荣耀,求娶公主殿下为妻,不知陛下准不准?他出身寒族,征战戍边十余年,称得上战功赫赫。若是有朝一日,他弃了荣华富贵,但求入赘公主府上,公主会不会嘲笑他?
陆景明捏着那枚玉佩,忽然扬起唇角笑了。天边恰在此时蹿起炽烈的火光,大火呈燎原之势,随着夜风迅速蔓延开来。与此同时,有人忽然破门而入,慌慌张张地禀报道:“将军,我军粮草起火!”
焚烧粮草,其心可诛!陆景明当即命余龙跃率人救火,他亦是急忙出屋而来。他步伐极大,衣衫呼啦作响,刚走了几步,却听“啪”地一声,似是有什么落在地上。
陆景明连忙低头去捡,那物落在他脚边,恰是公主赠他的麒麟护身玉。他捧在掌心反复查验,确认完好无损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收回怀中。
幸得不曾打碎了公主的信物。
待到大火熄灭,已近丑时。原是有十余南夷士卒假扮成百姓模样,趁着今夜楚军分粮给夷人之时,点燃了楚军粮草。此时大火已灭,十几个细作亦是被当场诛杀,可原本只够两日食用的粮草,却几乎被一把火烧尽。
杨平气得直跺脚,天杀的蛮夷!这不是以怨报德是什么!
事已至此,抱怨也无济于事,陆景明洗净了脸,合衣在榻上躺了一会,隐约入梦了一般。梦里尽是高悬的红灯、璀璨的烟火,但见陆府热闹非凡,原是陆家要嫁女儿了!他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但见妹妹穿着大红的吉服,手中握着一方红绸,绸缎的另一边乃是调任吏部尚书的岳临江。他向前走了两步,却是转身牵住妹妹的手道:“慢些走。”
他就在此时突然惊醒,独坐了半晌,才听到“笃笃”地敲门之声。他抬头望向窗外,但见天色微微亮,原来已经睡过了几个时辰,黄粱一梦大抵如此。
他疲惫地唤了一声:“进来。”便见余龙跃满面笑容,推开房门道:“将军,城中百姓正在外面请愿。”
就连先前还骂骂咧咧的杨平也傻了眼。但见上千百姓携了子女孙儿,带着自家狩的野味,还有些煮了饭食盛在碗中,连夜送饭给南楚将军。
虽说两族言语不通,可投我以木瓜,报之于琼琚,恐怕便是如此。杨平讪讪地笑了笑,只得对将军竖起大拇指,道了一声,“服。”
陆景明上前几步,对诸位百姓抱拳道:“我军乃南楚天子之师,一路并不会滋扰百姓,更不该分食百姓口粮。”
大多数百姓听不懂南楚官话,只得由几个听得懂的族人用当地语言再次复述。待到复述完毕,夷人面面相觑,也不知交头接耳地讨论了什么。但见这些人不分男女老少,忽然将手上的锅碗、筐、篮放在地上,然后一溜烟地跑了。
余龙跃只觉夷人百姓亦如夷军般出其不意,却是忍不住捧腹大笑,“将军,这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