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娇入内之时,恰好看到庆安王端坐在案前,捧着太傅的手,将丝棉剪成指甲盖大小,蘸了凤仙花汁,一片一片地覆在她的指甲上。柳娇大抵明白过来了,殿下现在不缺女人,恐怕是要赶她走的。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胸前隆起的柔软也随之震颤,林馥瞧了她一眼,心中不由疑惑道:天子当日将这般尤物赐给庆安王殿下,当真不是抚慰他边关寂寞?
林馥道:“不远万里跟着庆安王,当真难为你了。”
被点名的庆安王殿下不由身子一颤,林馥一开口竟是要兴师问罪的架势。
哪里是她要跟着庆安王,她与杨桃乃是元妃娘娘当日亲自选入宫中的。元妃去后,她便听命于庆元王殿下,直至他登基为帝。
柳娇面露尴尬之色,“陛下只是想知晓,殿下是否会重蹈当日的覆辙。”
燕榕惊得连眼皮子都在颤动,当日的覆辙?说的可是他年少无知,被人算计了那一回?冤枉啊!他才是吃亏的那一个!
“圣上见殿下不为所动,却又问我,殿下是不是……非太傅不可。”柳娇答道。陛下有惑,她只得身体力行地为他解惑,故而又试探了几回,这才确定他对她果真提不起一点兴致。
庆安王尴尬地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什么叫非太傅不可?皇兄竟是教人来试探他的喜好不成,他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像他一般,是个年幼短缺了母乳的!
就在柳娇以为自己的任务失败,将要身首异处之时,陛下一纸密令、派她跟着庆安王南下。话到此处,柳娇却是不肯再说了,既是她谨遵圣旨,自然有为难之处。
林馥也不再强人所难,待柳娇离去之后,便问燕榕:“我听闻圣上登基之前,也曾游历诸国,但凡车马能到之处,皆有他布下的耳目,可是真的?”
燕榕点头,“当日丢了迟悦,他如癫疯一般,对诸事不闻不问。”可如今若是迟悦敢离开明城半步,不足半个时辰便会被他亲自拿回宫中。
林馥听罢却是笑了,“你与他的性子虽然不尽相同,有一点却别无二致。”
“哪一点?”他追问。
“一双痴儿。”林馥笑道。太上皇当年宏图伟略,有功盖八荒之野望,哪知儿子们却是未曾继承了他的博爱与薄情,半生的聪明才智都耗费如何娶妻这件小事之上。
燕榕非但不怒,反而笑道:“所谓痴儿了却公家事,我此生恐怕成不了大器。如若这般,你还喜不喜我?”
她思索了片刻,却是道:“喜。”
“为什么?”他愈发好奇。
林馥年少之时,也曾幻想过嫁给一个叱咤风云,登临天下的男人。只是东奔西走这样多年,心中最为念想却是不曾珍惜年少时光,未曾与父母、姐姐留下诸多美好的回忆。她乃是北齐贵女出身,因政权交迭、新帝自立,若流寇般逃亡度日。而今再登朝堂,却再也没了往日那般高高在上的感觉。
有人骂她是权臣,倒是一点都不假。权是她的向往与手腕,臣乃是她的地位与本分。可是高处不胜寒,每当她一人之时,才知道独自登高是何等地无趣寡淡。
燕榕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似在等她的答复。林馥将右手无名指伸到他的面前道:“这一片的颜色浅了。”
燕榕便又以夹子捏了那丝棉,蘸了凤仙花汁覆在她指甲盖上。他低头之际,便听她道:“功盖千秋、权倾天下,也比不得一颗赤子心。”
直至此时,林馥彻底明白了圣上将柳娇赐给他的用意。天子既信任她、又怀疑她。他似乎并不想看到一个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眼里只看得到皇后的她。他甚至希望她有弱点、有软肋。
二人兄弟数年,天子明知燕榕排斥投怀送抱的女子,却偏偏要柳娇使出浑身解数亲近他。及至最后,庆安王反感到连自己的寝殿都不肯回去,还厚着脸皮“借宿”在她府上。又过了些时日,他便与她堂而皇之地住到了一处。
这一切看似是庆安王心急难耐,实则有人在背后不动声色地推了他一把。她既已为楚臣,天子自当掌控她于手中,不准她忤逆半分,想来那人当初对待小主公便是如此。
天子不仅要寻她的弱点,更要庆安王成为她唯一的弱点。
当今圣上真是一言难尽……
林馥不由道:“陛下待你不薄。”只是他的行事方法称得上独一无二。
燕榕“嗤”了一声,“他?还不及小皇嫂待我亲近。”
“先前陛下贬谪我为宣抚使,我虽不曾怨恨,却觉着这般惩处着实重了一些。”林馥若有所思道:“此时想来,恐怕是我行事激进,他不过借此事打压我一番而已。”
她升迁太快、动作太大,已引得诸多人嫉恨。她离开明城之时有几个替身,无一例外皆在途中遇到截杀,看来有许多人恨不能将她碎尸万段。试想她这样一个推行新政,打压士族之人,忽然被贬谪为品阶不高的宣抚使,又来到刀枪无眼的战场。在世族眼中,乃是天子公平公正、不偏袒徇私,世族此时当更加感念圣上的明察秋毫之举。
而她虽暂时失势,却一息尚存。士族是否会担心她东山再起?一定会,因而她目前目前的处境,并非要在战场上出尽风头,展示她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虽远离庙堂,一样能决胜千里之外的本事。
“若朝中诸臣知晓我是个女子,会不会嘲讽于我?”林馥忽然问。
“我看谁敢!”
“我从前处处争强好胜,而今想来实乃自讨苦吃。”林馥这一回出京,倒是想通了许多事情,反是开导他道:“世人皆嫉妒高处之人,践踏低贱之人,唯独对小人敬而远之。我若是成为众臣鄙夷却不敢招惹的那一人,日后的仕途岂不是一帆风顺?”
燕榕不由在她脸上捏了一把,“远在南夷之境,还想着升官发财!”
林馥笑道:“若我做个佞臣,会不会拖累了殿下的名声?”
“你倒是想如何拖累我的名声?”燕榕反问。
“我既是宣抚使,没有将帅之实,当本分地督促后勤补给,不妄议军政。”林馥道:“这是其一。”
“其二,既然女子身份已经无从隐瞒,我便从今日做回女子,教世人皆知我庇佑于你的羽翼之下。”
若她以男儿之身入幕庆安王麾下,恐有结党营私之嫌,可若是女子,恐怕这一身污名再也洗涮不清,或许日后同僚看她的眼神,都会自带三分轻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