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你须得明白,你手下的弟子们作为一个集体,实际并非如你所料般团结,反而充斥着明争暗斗,因而集体的力量远远无法发挥出来。与此同时,他们也并没有如你想像般忠心,根本不可能为了你叔羽大刑官,去牺牲自己一条胳膊,或是一条腿。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这并不划算。”
萧夫人抬起头,诧异地凝望着吴起,风韵犹存的俏脸上满是惊愕。
“便是他们选择逃跑的原因,我猜你一定很疑惑,他们为何一直犹犹豫豫,而非齐心协力将我干掉。呵,只要他们敢一起上,我自然得双手投降向大人你赔罪。不过……胜了我,并不代表在他们中间不会有人伤亡,保不准,就是自己呢?”
他冷笑一声,接着道:“在这种情况下,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谁也不愿意受伤。你把他们当成供你驱遣的喽啰了么?你手下那些法家弟子的命可尊贵着哩!他们会想,凭什么受伤的得是老子?当对自我的重视度超过了集体荣誉感,人就会表现出自私、软弱、不忠以及……愚蠢。”
叔羽鬼的怒火已经攀升至顶峰,他冷不丁地转过身,猛地一拳挥在墙上。
“轰——”
墙壁被轰出了一道裂纹,旋即“喀嚓咔嚓”大面积蔓延开去,如同蜘蛛网一般,狰狞可怖。萧夫人条件反射般地颤了一下。
“哼!姓吴的,算你狠,今日我叔羽鬼认栽行了吧!不过你有这点功夫在妓院里跟人干群架,还不如上疆场杀敌立功,证明自己是真有种!你口口声声说侠以武犯禁,蔑视游侠,你自己还不是跟个游侠一样,在这里打架么?”
“哟!巧了,这不,我正要用这套来教导大人呢,大人怎么反抢了我的话茬呀?名满天下的江湖宗派成天没个正经事,要不就全城搜人,要不就当街打打杀杀,要不就来妓院欺压女人,到底是哪一环出了问题呢?是弟子们的风气不正呢……还是主上自己行为不检点?”
“你——”
“怎么?要跟我打一架吗?我想咱俩一对一单挑,你的胜算可不见得有多大。”
叔羽鬼愤怒到了极点,人反而平静了下来。
“呵呵。”他嘴角弯起,露出一抹狞笑,“沉玉先生,不知你是否听过一句话:太聪明的人,最后往往会被自己害死。你不是要献玉吗?既然你这张嘴比刀子还厉害,你手里这块璞玉为何至今仍旧献不出去?是国君没有眼光呢,还是这块玉,本身就有瑕疵?”
他冷笑一声,眼神里迸发出火花:“还是把你的口才留着,日后与君王论辩去吧。伴君如伴虎,虎的脾性,人又怎能轻易窥知?奉劝你一句,现在积点口德,将来的路或许好走些,若你再这么不可一世地乖张下去,迟早有一天会栽跟头的。”
“我等着这一天。”吴起斜倚在栏杆上,眉宇间一副睥睨天下的霸气神色,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不过我很遗憾,你的任务似乎要打水漂了。哎……只怪屠鬼使大人运气实在太差,好死不死在这里碰到了我,还坏了我的好事。叔羽兄啊,任重道远,再接再厉吧……”
“哼!咱们走着瞧!”叔羽鬼一拂衣袖,灰溜溜如丧家犬般离开了。
萧夫人这才松了口气,望着眼前一片狼藉的底堂,无奈地摇摇头,长叹一口气。
“哎,流年不利啊……”
素萱娘小心翼翼地凑到门边,凝神聆听门外的动静。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门外一片寂静,静得令人心惊胆颤。
“什么情况?”云樗朝她比了个手势,素萱娘摇了摇头,脸上满是担忧的神色。
不一会儿,只听得“嘎吱”一声,门开了,吴起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屋子,满脸疲惫,仿佛刚经历过一场艰辛鏖战。
见他安然无恙,素萱娘顿时松了一口气,“他们走了?”
“走了。”
“是你把他们打跑的吗?”云樗兴奋地问道。
“算是吧。”
“哇!好厉害!”云樗满脸敬仰地看着他,“这么多人,全被你赶跑了?”
“哎……这有什么?”吴起疲惫地叹了口气,“论打架,人不在多而在精,有时候,只要一个人就够了。”
“人精啊!”云樗评论道。
素萱娘娇笑着将斟满美酒的夜光杯递到他唇边:“大人,你可真厉害!萱娘就知道,这世上没有你摆不平的事。”
吴起搂过女子,满足地叹息一声,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有美人,有酒,有敌人,岂非人生三大快事?
长鱼酒却不快,他开门见山,低声问道:“这些人是来抓我的吗?”
吴起点头。
长鱼酒目光凝了凝,眉头紧蹙:“为什么?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是,你是已经死了,在三晋之人眼中,你的确已经死了。”吴起顿了顿,神色忽然严肃起来,“可是,毫无疑问,你并没有死,你以另一个身份活下去了,不是吗?”
“什么?”长鱼酒愣神道,“难道我的身份暴露了?”
话出口,他才发现自己会错意了。吴起方才的话显然并非说的是三晋,而是另有所指。
“我只能说到这里了,你被法家那帮家伙盯上了,日后还是小心为妙。”
“为什么?”云樗疑惑道,“为什么曲生会被法家盯上啊?喂,好奇怪!为什么老有人追杀他呀!这还怎么让人活啊?”
“呵呵呵,想要在这世间求条活路,本就不是一件容易事。”吴起笑道,“姬俱酒死了,但遗憾地说,长鱼酒还活着,这就是原因。不要一再追问我了,我无法告诉你更多,只能叮嘱你小心再小心。”
“什么东西,没头没脑的……”云樗不屑地冲吴起做了个鬼脸,小声嘟哝,“一天到晚打哑谜,算你厉害了……”
屋子里再度恢复平静,谁也再不说话。
吴起躺回他的琉璃榻上,一声不吭地品着酒,一杯一杯复一杯。
见气氛冷清了,素萱娘媚然一笑,拍了拍手,一群衣着清凉的美人从内室翩然而出,和着曲声跳起舞来。
长袖漫舞,轻纱翻飞,摇曳生姿,迷人双眼。眸含春水,面若桃花,千百种风情全都汇于这支舞中了。
在悠扬流淌的琴音中,吴起转过头问长鱼酒:“今天夜里头,你有何打算么?”
“今晚?”长鱼酒思索了片刻,耸肩道:“没什么事,去军营里走走好了,也好熟悉一下。”
“今晚?”吴起摇了摇头,“算了吧,今晚军营大概会比较惆怅吧。你若执意要去,估计也没人欢迎你。”
为何?
他刚想问出口,云樗便已给出了答案。
“啊,天!今天可是八月十五中秋节,我竟然把这事给忘了!我猜……大家这会儿都在思念各自的亲人吧!我们若去了,肯定不受欢迎!”
“你们很幸运,来禹王城第二日便赶上了中秋。”素萱娘盈盈一笑,美目流盼,笑里似乎含着某种神秘不可言说的意味。
“有什么幸运的?”云樗不满地咕哝道,“这禹王城眼下跟座坟墓也没差多少,连一丝丝人气都没有,冷清得要命。难不成我们今晚能在街上感受节日气氛不成?这街上怕是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先君的鬼魂在那儿飘吧!”
“那可不一定哦,小弟弟。”素萱娘伸出食指,在云樗眼前晃了晃,“人往往被表象迷惑,看不见隐藏于幽处的明灯。你在城里见到了好几条萧索冷清的大街,就能断定这里的每一条街都没有人气吗?要知道在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绝对纯净通透的,总有些人有些事,比之同类会显得另类。”
妖娆妩媚的声线,带着恣意慵懒,挑逗着人的神经。
“呵呵。”吴起笑了笑,“她说得没错,俱酒,这个世上,总有一些人生来就跟别人不太一样。今夜中秋,有个人很想念你,她在腾蛇尾巷,诚邀你前往一叙。”
桑柔……
这个名字迅速蹦入了长鱼酒的脑海中。这个女孩是他来禹王城的目的,他本可以置身事外,却因这个女孩而无端卷入了种种事件之中。他也不知道自己对桑柔持怎样一种感情,似乎说不清,亦道不明。想到桑柔,一时间他竟有些百感交集,然而当真要让他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倒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了。
“腾蛇尾巷?”云樗疑惑地又重复了一遍,“没听说城里有这条街呀!怎么走?”
“呵呵。”吴起勾唇一笑,意味深长,“你一定见过的,只是忘了而已。这条街无处不在,在你背后,在你眼前,在你脚下,只要你闭上眼睛,这条街就会出现在你心里。哎……算了,说什么深奥的玩意儿,这种老掉牙的大道理,不提也罢。到小柳花街的福记客栈门口,找一个提着破灯、下巴上有三颗黑痣的老乞丐,报我的名字他自会带你们过去。”
“小柳花街?”云樗挠挠头,傻傻地又重复了一遍,“这个我好像听过……”
“你不一起去吗?”长鱼酒问道。
吴起摇摇头,“不了,今晚有要事缠身,恕不能奉陪了。新君继位,江山易主,自是要举办宴席表一下庄重。凡有些身份的士大夫无故不得缺席,我就是想跑也跑不掉啊。”
他顿了顿,又道:“对了,这地方很安全,你们可以一直待到晚上,不必时刻提心吊胆防着。即便真有法家人追过来,相信萱娘也一定能应付得来。”
素萱娘含笑点了点头。
“哎……过了今晚,魏国又将是一番新面貌了。”他端着酒樽,神色有一瞬的茫然。
“啊?这么快?这当爹才刚死了没多久,儿子就坐了他的位置啦!太随便了,还有没有点廉耻心啊!”云樗愤恨地嚷嚷道,“眼下不还在先君丧期以内嘛,不管怎么说,至少他们这样做是违背礼义的,是对先君的大不敬!”
“哟呵,道家人什么时候也开始讲究伦理纲常了?”吴起打趣道,“是受你曲哥哥的影响了?”
“才不是哩!”云樗气鼓鼓地辩驳道,“我是真的看不下去了,才——”
“看不下去也得看啊,有什么办法,谁看得下去呢?”吴起长叹一声,无奈道,“违背礼义又怎样?国家求生存,国不可一日而无君……”
他的话,云樗没有听见,因为这话早已淹没在悠扬悦耳的琴音中,听不分明了。
衣袂飘飘,皓袖缤纷。香囊暗解,罗带轻分,醉里檀香起,何人不眠?何人不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