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嘀嗒、嘀嗒、”
冰冷的水滴打在头顶心上,让人不禁直打寒颤。
目光尽头是一条阴暗狭长的地道,弯弯曲曲,到处是岔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似乎多年无人踏足这个地方了,可两旁墙壁上精巧别致的人面浮雕,似乎又暗示着别的什么含义。
这应该是一条经常被使用的地道,人面雕像上泛着锃亮的银光。
双目紧盯着那些浮雕,长鱼酒想象着究竟有多少人曾经踏足过这地方,用他们温热的手去触摸这一块块浮雕,面容虔诚恭敬,神色庄严肃穆。
或许这个通道是被用来进行某种祭祀活动的吧。他姑且这么认为。
整条通道漆黑一片,唯一那点光源来自老乞丐手上的破灯。灯在地道湿冷的气流里轻轻摇晃着,泛出幽幽而诡秘的微光。
灯外面包裹的铜皮已有大面积的剥落了,灯罩破损,露出里面的圆形的发光之物,似乎是一块石头。一块会发光的石头。是月光石吗?
老乞丐是个驼背,背驼得很严重,嘴巴几乎都能磕到地了。他的身体是扭曲的,整副躯干向左塌陷,歪歪扭扭,生得极为粗糙,仿佛不是一个鲜活的人而是一堆白骨。但他依旧走得很稳,没有东倒西歪或是走到一半散了架,不过为了适应并协调这副笨拙的躯干,想必也费了不少周章。
不管怎样,长鱼酒总觉得这个老乞丐绝对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这条地道很黑,有很多岔路口,跟紧我,不许乱跑。”老乞丐暗哑而含糊的声音在地道里响起,“跑错了道,会没命的。”
他抬起枯瘦的手,将灯提高一些,照着前方的通道。
“不要东张西望,小心看到不好的东西,污了自己的眼。”
借着微弱的火光,可以看见他那张脸的轮廓,尖尖的下巴,瘦削的面颊,一条长长的刀疤横亘于脸上,双眼蒙了一层黑纱,约莫是失明了。想不到,他们竟被一个双目失明的人领着向前走,这真是件难以置信的事。
老乞丐引着长鱼酒二人穿行在阴暗的地道中,一会儿打弯,一会儿又打弯,在复杂的地下通道里绕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将二人绕得气喘吁吁、晕头转向。
长鱼酒这才意识到,这里并非仅仅是一条临时修筑的地下通道,而是一处隐秘而庞大的地下交通网,其延伸范围之广、规模之宏大,大概足以将触角伸到禹王城各个角落。
他顿时感到一阵惊惧。
或许正当他们在醉玉天香喝酒畅谈之际,他们脚下便有人经过,偷听他们的谈话。难以想象,在这偌大一座城底下,竟还有一座与之规模相当的地下城。
想要在人流密集的都城脚下,无知无觉挖一座如此庞大的地下交通网络,这须得耗费多少人力财力?又要花多长时间?除了小柳花街的稻草垛之下,这座地下城还有哪些出口?这些出口又通向何处?禹王城的百姓们是否知晓也这条地下通道的存在呢?还是根本一无所知,不知在他们脚底下竟还有人穿行不息?
长鱼酒有许多问题憋在心里迫切想得到答案,可他也知道,若要指望眼前这个老乞丐的话,他恐怕得失望了,因为打从三人碰面一直到现在,他说过的话不超过三句。
似乎是受了地道里阴暗潮湿的环境感染,气氛古怪地沉默着,云樗紧紧拽住长鱼酒衣襟一角,小心地迈着步子,唯恐踩了什么要命的机关。
转弯,走左道,再转弯,走右边,再转弯……
兜兜转转间,他们拐到了一条相对干燥的地道里去。
视线尽头似乎有零星小光点,地道里迎面吹来微风,夹带着一丝夜的凉意,细细闻去,还可以闻到风里淡淡的甘冽酒香。
走着走着,陡峭的小路变得平坦起来,越走越亮堂,亮得明晃晃的,好看极了。可现在明明是晚上,怎么会有光呢?
长鱼酒立刻反应过来,这并非日光而是灯光,是那流动的、富有质感的、明快跳跃的烛光。
走在最前面的老乞丐突然停了下来。
“我们到了。”他张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出口就是腾蛇尾巷。”
“多谢。”长鱼酒冲他拱了拱手,从囊中掏出几个铜板给他。
他接过铜板,放在手里数了数,然后缓缓转身,消失在了黑暗中。
云樗这才松了一口气:“好奇怪的人啊……怎么看怎么不舒服,总算走了。”
望着老乞丐离去的背影,长鱼酒眼神闪烁了一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别看了!他那个样子,有什么好看的?”
长鱼酒叹了口气:“算了,我们走吧。”
通道的尽头,耳边传来一阵嘈杂而欢愉的喧闹,其间夹杂着断断续续的谈话声,男人的呼噜声,粗俗的黑话,和激烈热闹的游戏声。隔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方蓝底白纹的帘布,颇具江南水乡的韵味,它就这样随意地挂着,任风吹拂。
长鱼酒朝云樗使了个眼色,然后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掀开了帘子。出乎意料,这帘子后面竟是一座热闹的酒馆!
仿佛从一方天地跃到了了另一方天地,自阴曹地府跳入花花人间,而这两片截然不同的天地竟只有一帘之隔。
云樗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聆听酒馆里乱糟糟的喧闹声,心情突然变得爽朗明快起来。这是他们进城后少有的明快,似乎一下子从那个令人窒息的死城解脱出来,来到了一座欣欣向荣、万物生光辉的极乐城。
“哈哈哈赢了!你们统统罚酒!快喝!喝!”
一群醉鬼扎堆挤在桌边,闹哄哄抱着酒坛子玩游戏。在他们脚边凌乱地堆着一个又一个酒坛子,琼浆玉露流得满地都是,酒香四溢,充满空气。
一个人将酒坛子顶在头上,晃晃悠悠跳着舞,可没跳两步,酒坛便“咕噜噜”滚了下来子,砸在地上,坛子里美酒流得一地都是,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再跳一个!再跳一个!”
气氛高涨得几乎能把屋顶掀翻,在场的每个人都忘情地将自己投入游戏中,醉生梦死,欢乐难陈。没有人发现长鱼酒二人的到来。
一个大汉脸贴着桌子趴在那儿呼呼大睡,满脸通红,鼾声震天,嘴里不时嘟囔几句含混不清的醉话,酒坛子翻到在地上,里面尚残留了两三滴酒。
是陈年女儿红的香气!
内心开始不安地躁动起来,长鱼酒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两眼发懵,直勾勾盯着大汉脚边的坛子,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云樗一瞧他这副模样,便知道他酒瘾又上来了。
“上午刚喝过,现在又要喝了,哎……这位大爷还真是难伺候。”他转过头,送了长鱼酒一个大大的白眼,“喂!你不会还想喝吧?我的盘缠都被你花得差不多了好吗?就算是可怜可怜我,咱们别花了行不?”
遗憾的是他并没有等到长鱼酒的回话,因为长鱼酒已经自动找了一方桌子坐下来,开始思考今晚喝什么酒了。
“哎……”见状,云樗也只得无奈地摇摇头,快步跟了上去,“俱酒俱酒,你是因为名字里有个‘酒’字,所以这么爱喝酒的吗……”
“小二!来坛陈年女儿红!”他倚在桌边,迫切喊道。
“小二,听到没?”
喊了两声,却没人应话,长鱼酒这才感到有些奇怪。他环视一周,却只见酒客,没见着跑堂的,连掌柜的都没见着。
“小二?小二?”
内心的躁动越来越难耐,酒瘾一上来,长鱼酒就不是原来的长鱼酒了。他不耐烦地砸着桌子,怒吼道:“这店怎么回事?没掌柜的不说,还没人跑堂吗?”
“当然没有。”一个声音在他身后轻轻响起,如空谷幽兰般撩人心神。
长鱼酒的面色顿时有些抽搐。
“今日是八月十五中秋,跑堂的都回家了,小店里就我一人。不知……客官想要点什么?”
“咳咳……”长鱼酒窘迫地摸了摸鼻子,“好久不见,桑柔。”
“好久不见,你酒瘾依旧不减。”
“桑柔,你可终于现身了!”故人久别重逢,云樗难以抑制心下的激动,“桑柔,总算找到你了,可担心死我们了。你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可要愧疚一辈子了呢……”
长鱼酒更加窘迫了:“你别取笑我了,我已经尽量在克制自己了的酒瘾了……”
“哎呀,我不是好端端在这里嘛,有什么可担心的?”桑柔笑着戳了戳他软糯的脸颊,“小樗还是一如既往地可爱……”
云樗恼怒地瞪了她一眼。
“哦不,英俊潇洒。”桑柔马上改口。
云樗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咳咳!”长鱼酒不自然地咳了两声,“呃……这个,桑柔,你没事吧?”、
桑柔狡黠一笑,“我能有什么事啊?”
长鱼酒点点头:“哦,没事……你没事就好。”
桑柔偏过头,笑意盈盈地望着他。纤长浓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神秘难测的流光在脸上闪动,那是酒楼里的灯光。
长鱼酒被她盯得有些发毛,便讪讪地别过头去,忽地就听她发出一串银铃般清脆的笑语,晃得人心神荡漾:“怎么,你是不是想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