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太太的尖酸、刻薄重重地伤到了致远的心。江家对自己有恩,承蒙心月、湛管家的帮助才让致远有了容身之地,加之朱月方掌柜的关爱与教导,让致远能在当铺里成为独挡一面的二把手,这一切都让致远心存感激,甚至一度遗忘自己低人一等的身份。二太太的一番话让致远感到灰心和丧气,他终于明白,在有钱人的家里,无论自己何等的努力,终归只扮演下人的角色,不可能被主人真正的尊重和放在眼里。
然而,致远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口口声声对自己贬低和辱骂的女人就是自己的亲娘!
二太太的的确确就是高友祥的结发妻子,她就是当年抛夫弃子、离家出走的小蝶。
二太太本名叶小蝶,与高友祥的表叔是同村的乡邻。有一年春节,高友祥去表叔家作客,与前来串门的小蝶相识。小蝶那一年刚满十七岁,长得娇艳可人、体态丰满,又擅长丹青,一下子将高友祥吸引住了。小蝶见高友祥斯文有礼、满腹经纶,也对他颇有好感。小蝶私下里对高友祥暗送秋波、眉目传情。高友祥便托表叔、表婶做媒,取了小蝶为妻。
二人成亲后小蝶便随高友祥回到青河村生活。小蝶在家中洗衣做饭、种菜养猪,高友祥在镇上学堂里教书赚钱。晚上小两口在一起舞文弄墨、提诗作画,小日子也算过得恩恩爱爱、有滋有味。隔年,小蝶便为高家产下一个男婴,取名高致远。
初为人父的高友祥乐不思蜀,可小蝶却渐渐开始厌倦这种撑不着,也饿不死的生活。在镇上,小蝶常看到一些长相平平的女子衣着光鲜、穿金戴银,过着出门坐轿、家丁随行的富足生活。归其原因,是她们都嫁了有钱人。小蝶的心理开始失衡,开始感慨自己的命运,同是女人,为什么别人可以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自己却只能身着粗布棉衫,吃粗茶淡饭?
看着活泼可爱的儿子日渐长大,小蝶的心却越来越消沉。她喜欢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去艳羡别人的富贵。幻想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为有钱人。无论是贵妇或是娼妓,只要身着华丽的衣服,统统成为小蝶羡慕的对象。这年头,只要能使得起银子,便会得到别人的尊敬,被嘲笑和轻视的永远只有穷人,因为这是个笑贫不笑娼的世道!
晚上,高友祥抱着儿子玩得不亦乐乎,小蝶却坐在桌前发愣。
“我的乖儿子哎笑一个!叫——爹!小蝶,你看咱们致远将来会像谁啊?”高友祥一边逗弄着儿子一边问道。
“是你生的,可不就像你呗!”小蝶托着下巴没精打采地回答。
“是吗?呵呵,那我们致远以后可要好好读书,将来等爹攒够了钱,开一家大学堂,致远和爹一起来教书好不好?”高友祥开心地规划着未来。
“切!瞧你那点出息!要是这样,我到希望儿子别像你,胸无大志!穷教书匠也值得自豪?就你教书得的那点月饷,连永盛绸缎庄的一块料子都买不起!”小蝶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那好,咱致远以后不教书,致远多读书,将来去京城里混个模样出来,做个三品大官儿,好让我们高家光宗耀祖!也好让你娘母凭子贵,怎样?”高友祥笑着问小蝶。
“等他让我母凭子贵要到猴年马月……”小蝶看着桌上镜子里的自己,唏嘘感叹道。
小蝶不希望自己人老株黄了还在过一贫如洗、家徒四壁的日子。女人的容颜是最经不住岁月的磨砺的,小蝶等不及迟暮的富贵,她恨不能一夜睡醒就看到遍地黄金,哪怕只是一年半载,青春之年只要能经历富贵,折寿十年也心甘情愿!
第二天,小蝶在致远依依呀呀的言语中醒来,看到高友祥已经没了踪影,小蝶坐起身子拍着小致远说道:“致远呐,你爹我是指望不上喽!你可得给娘争口气,快快长大,快快赚大钱,让娘跟着你过几天舒心日子。”
房门被推开,高友祥笑盈盈地端着热粥和馒头进来,对小蝶说道:“你醒啦?我才做了早饭,来趁热吃!”
“儿子,你也醒啦?来,爹喂喝粥喽!”高友祥抱起致远,舀了一小勺稀粥用嘴吹着气。
小蝶端起一碗稀饭,用筷子搅动了两下,叹了口气说道:“清汤寡水,无油无盐无滋味!”
“谁说没有?有油有盐!娘子你看!”高友祥在盘子里拿起一只咸鸭蛋递给小蝶:“昨天在镇上才买的,只只都有油黄,香着呢!”
小蝶接过咸鸭蛋看了又看,无奈地在床角把壳敲碎,在蛋壳被敲开的那一刻,小蝶感到自己渴望富贵的心也刹那间粉碎。
“小蝶,一会儿我想去静安寺,你同我一起去吗?”高友祥问道。
“不了,你带致远去吧,我怕闻庙里的香烟味道。”小蝶对着镜子梳理着头发说道。
高友祥走到小蝶身边,从怀里摸出几粒碎银子递给小蝶说道:“也好。这些银子是昨天帮别人写对子得的,你去街上看看,喜欢什么就去买吧!”
小蝶停下手里的动作,接过碎银,在手里掂了掂,惆怅地笑着。她知道高友祥对自己的好,但这些小钱完全不能弥补小蝶心灵之上那些欲望的漏洞。她想要的不仅是一支金钗、一件绸缎衣服、一顿美味佳肴,她要的是挥之不完、应有尽有的金和银。
小蝶一个人在街上逛着,在几间大玉器行里,在那几件自己欢喜已久,却永远也买不起的金钗前留连。掌柜看到小蝶又来,知道她买不起,便摇了摇头,只是自顾自低头算账,根本连拿给她试戴的兴趣都没有。
一位中年妇人由丫环陪着从门外进来,掌柜抬眼一看,立刻热情地上前迎接:“马夫人,您来啦!今天正好有新货到,您来看看中不中意?”
“一般的货色我可不要,把最好的拿来给我挑!”那位马夫人傲气十足地说道。
“一定一定!”掌柜点头哈腰,把马夫人领到柜台前看货。
小蝶白了一眼那位年老色衰的马夫人,走到一支简单的玉钗前看了看,对掌柜大声说道:“掌柜的,把这支钗拿给我试试!”
“马夫人,您先挑着,我马上就来!”掌柜转身收起笑脸,极不情愿地走来,把玉钗拿出来放到小蝶面前。
“你快一点儿,还有别的客人要招呼呢!”掌柜不耐烦地催促道。
“掌柜的,这进门的都是客,你怎么能厚此薄彼呢?敞开门做生意,哪有像你这样势利的?既然嫌没赚头,就别卖这种便宜货啊?”小蝶对掌柜的态度很不满意,把手里的玉钗拿起来看一眼又丢在柜台上。
“哎呀!我说你这人真有意思,你管我卖什么不卖什么?你三天两头跑我店里来又看又试的,从不见你掏银子,买不起还说什么风凉话?”老板也反唇相讥。
“谁说我买不起?我是嫌你店里的货烂!姑奶奶有得是银子,就是不高兴买你的东西!”小蝶被掌柜的讥讽心中不悦,将手里的银子在掌柜眼前一亮又立刻收起,转身就走。边走边在心里狠狠地咒骂:“狗眼看人低!”
小蝶从玉器行出来,全然没有了逛街的兴致,经过一个卖糖芋苗的小摊前,闻到那一股甜香,顿时感到肚子在叫。抬头看看天上的日头,也该是晌午时分了。
“小二,来一碗芋苗!”小蝶略带疲惫地在长凳上坐下,准备先填饱肚子再做打算。
码头上,一艘精致的画舫静静靠岸,两名青年男子下了船。走在前面的男子约摸三十上下,身材高大魁梧,浓眉大眼,气度不凡。紧随其后的男子与其年纪相仿,略显清瘦,文质彬彬,嘴角带着一抹浅笑。两人皆是衣冠楚楚,昂首阔步。一看就知是出自大户之家,这貌似主仆,更神似兄弟的二人便是省城首富江孝全和江家的管家湛羽。
这江孝全虽自幼双亲尽失,但在老管家的辅佐与教导之下,少年得志、年青有为,对江家大小生意上的事过目不忘、如数家珍。湛羽做为江府的忠良之后,对江家的生意也是尽心尽力,忠心不二。江家的生意在二人手中越玩越大,可谓日进斗金,如日中天!
两个年青人都正值血气方刚之年,对世事好奇、对生意热衷。这一天,二人来阳关镇上的分號查看运作情况、清点账目,也顺便散心游玩。二人正在路上走着,突闻得一阵香甜之气,江孝全停下脚步四下找寻,“湛羽,你闻到了吗?什么味道那么香甜?”
湛羽对着街边看去,指着不远处的一个“糖”字招牌说道:“好像是有人在卖什么甜食,那个摊子上坐了不少人,应该就是那里散发出的味道。”
“嗯,正好肚子有些饿了,我们也去尝尝,走!”江孝全饶有兴趣地上前走去。
小蝶吃了糖芋苗,嘴上甜了,肚子也饱了,心情转好了一半。小蝶站起身来,付了钱,一面向前走,一面掏出丝帕来擦嘴。就在这时,一阵风掠过,小蝶手中的丝帕被风卷起飘向身后。
小蝶转身去寻,看到丝帕竟飞到迎面走来的一个男子的脸上。小蝶惊慌失措地立在那里,看着来人发起了呆。
对面的男子便是江孝全,他轻轻取下脸上的丝帕看了看,丝帕之上是一对比翼双飞的蝴蝶,不同的是这蝴蝶并非刺绣,而是手绘,且绘画手法细腻、色彩柔和,两只栩栩如生的蝴蝶展翅欲飞,十分逼真。那丝帕上散发出阵阵芳香,从江孝全的鼻子里一直钻进心里。
江孝全抬起头,打量对面那个有些手足无措、神情错愕的女子。江孝全发现这女子长得体态丰腴、珠圆玉润,一张脸施了脂粉,丹唇微启、一双黑亮的眸子怔怔地凝视着自己,那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可爱至极。女子虽然身着普通的衣服,腰身裁剪得恰到好处,却也别有一番韵味。
看惯了纯慧那清汤寡水般的素净,江孝全一下子被面前这个娇艳玲珑的女子深深地吸引住。面前这个女子让江孝全感到有心跳加速的感觉,这种感觉是纯慧从不曾给过的……
江孝全把丝帕递向小蝶,微笑着说道:“这,是你的吧?”
小蝶回过神来,见对方并没有显露出不悦的神情,急忙上前取回丝帕,作个了揖:“刚才真是失礼了,还请这位公子见谅!”
小蝶抬起头,与江孝全四目相接,立刻低下头,娇羞地莞尔一笑,转身离开了。
小蝶的一笑虽不足以倾国倾城,却也让江孝全骨头都酥了。江孝全目送小蝶离开,心中暗自感叹“这巴掌大的小镇上,居然有这样的尤物,若能和这样的女子长相厮守、同榻而眠,一定能醉生梦死、活色生香的……”
“老爷,糖芋苗好了!”湛羽在江孝全耳边轻轻提醒。
“哦,好好。”江孝全答应着,一面走过去落座,一面还不住回头去张望那陌生女子。当发现陌生女子消失在人海之中时,江孝全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
江孝全和湛羽吃过了小吃,一路有说有笑来到“天盛绸缎庄”的门前,店里的殷其坤掌柜忙不迭地出门相迎,三人相互寒暄着走进了铺子。
小蝶躲在不远处的巷子口,关注着两名男子的行踪,心中暗自盘算着。看两人的衣着打扮、举止谈吐便知道不是凡夫俗子,如果没有猜错,这二人应该非官即商才对。如果高友祥能有这样的身份,自己的生活自当活得自在逍遥、如鱼得水,日子再不会过得捉襟见肘、被人看扁了。
午后,江孝全躺在楼上客房的床榻上,脑海里浮现的总是早上见到的那名陌生女子。说实话,在成亲前江孝全从未留意过街上的女子,只是一心铺在江家的生意上。直到后来娶纯慧进门也纯粹是为了完成父母的夙愿,信守诺言而已。随着年龄渐长,看到同龄的夫妻们夫唱妇随、缠绵恩爱,江孝全对着贤良淑德的妻子,虽说谈不上心生抱怨,却也有着些许的遗憾。总觉得纯慧身上缺少了点什么,今天看到这名女子,江孝全方才恍然大悟,原来纯慧缺少的就是那种小女人独特的妖娆与妩媚。
江孝全想到那个明眸皓齿、丰满匀称、眼神里有一点单纯、有一点慌乱的女子便不自觉地想发笑,江孝全喜欢她走起来摇曳生姿、笑起来风情万种的样子,她像一颗熟透的果子,甜中带酸,让人心潮澎湃、过目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