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掌柜的话现在听起来好像很可笑,可在当时明朝闭关锁国的情况下,他知道这么多已经是不错了。
“佛朗机”是明代对葡萄牙的称呼,实际上在明代,做走私贸易的欧洲人,除了葡萄牙人以外,还有西班牙人和后期的荷兰人,他们都被明朝人称为佛朗机人。这其中,葡萄牙人是最先进入中国的,发展到了后期,西班牙对明朝的贸易量,已经远远超过葡萄牙了。
而现在王老大所说的这个“佛朗机”国,却是葡萄牙在现在的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等地的殖民地。当时正处在嘉靖年末,葡萄牙在澳门的基地刚刚取得,还没有形成气候。
那条大船逐渐开近了,最后靠在那个小岛的边上停了下来。
余掌柜马上要王老大把他们的船起锚靠上去,他们的船比较小,靠上去比较方便。
两条船挨在了一起,从那条船的船舷那里放下了一个软梯,几个身材高大,长相怪异的人穿着奇异的衣服从软梯上爬了下来。令人惊异的是,那几个人的身后,还跟着爬下来一个穿着同样古怪衣服的人,他的长相竟然和黄文焕他们无异。
黄文焕抬头看了一眼他们的那条船,一大帮头发五颜六色,勾鼻鹰眼的人正趴在船舷边向这里看着热闹。他们中间还夹杂着几个****着上身,深黑色皮肤的人,相必这就是王老大所说的伙计了。
黄文焕越看越觉得奇怪,这条船上,怎么会有这么多掌柜的,而伙计才这几个人啊?
转念再一想,他又觉得没有什么可奇怪的。造这么大一条船,费用一定十分的巨大,船主肯定自己无力单独承担,于是就象余掌柜他们一样“抬缸”发行股份。那船上的人,自然就是出钱参加“抬缸”的股东了,而那爬过来的人,不用说,一定就是他们的庄家了。
黄文焕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想法有道理,这么一想,他的心里也就释然了。
爬在第一个的那个佛朗机人,一踏上黄文焕他们船的甲板便朝着他们点头,嘴里冒出一连串他们听不懂的鸟语。
在他身后,那个现在还在软梯上往下爬的,面孔和黄文焕他们一样的人,用汉语问他们道:“胡安先生在问,你们这里谁是掌柜的?”
这边的余掌柜一拱手,对着那个佛朗机人答道:“在下便是!”
黄文焕这才明白,原来爬在最后面的那人根本就是个汉人,是在这条船上给佛朗机人做翻译的。
他再仔细的看了那个佛朗机人一眼,就见他头发银白,眼珠灰亮,皮肤苍白而又没有血色,样子像极了泉州府老家原来住在他家隔壁的那个“白子”。
黄文焕知道,得了这种病的人是不能多晒太阳的,晒一会太阳就会得病。想想眼前这群人为了多赚点钱,不顾自己的身体状况,日晒雨淋的在海上漂泊,他心中不禁产生一阵感慨来:“唉!挣点钱真不容易啊。”
他再看看那些人身后的那个汉人翻译,再想想他一直和这帮看了就想吐的鬼佬共处一船,同吃同住,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熬下来的,不由得向他投去了同情的目光。
那个佛朗机人看到余掌柜拱手了,不用等他后面的人翻译,他便快步走到余掌柜面前,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余掌柜已经不是第一次和番人打交道了,他知道这个是番邦的礼节,连忙也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和他握了一下。
一旁的黄文焕看得津津有味的,原来番人和别人打招呼是这样的啊!想想余掌柜的胆子还真够大的,这样一双毛茸茸的手他都敢碰,要是自己,可能要犹豫老半天了。
两个人说了一会话,随后余掌柜就带着那几个番人去看货。那个佛朗机人一边翻弄着货物,一边不住的在点头,一副很在行的样子。
转了一圈,一干人在一匹丝绸面前停下,开始谈论丝绸的价格。
黄文焕一直跟在他们后面,竖起耳朵听他们的对话。当余掌柜报出丝绸一两六钱银子一匹的时候,黄文焕吃了一惊。涟州本地盛产丝绸,城里面的绸缎店多如牛毛,像这样的丝绸,六百多文随处可寻,如果像余掌柜这样大批量的采购的话,价格可能会更低些。他现在开始相信李大嘴的话了,和这些“白子”做生意,利润虽然没有他说得这么高,但肯定是超过一倍以上了。
那个佛朗机人又指着旁边一堆捆扎在一起的碗碟向余掌柜询问,余掌柜报价十五文一个,那个佛朗机人点了点头,看来对价格还算满意。
两个人又叨叨咕咕了一阵子,把其它货物的价格都确定了下来了。黄文焕心里面暗暗的替余掌柜算了一下帐,他这一船货,少说也能赚个三四百两白银,怪不得昨天自己问他要十两银子,他答应得这么爽快呢。
那个佛朗机人和余掌柜谈完价格后,转过身去和身后的一个鬼佬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那个鬼佬从随身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布袋递给了他,布袋鼓鼓囊囊的,不清楚里面装了些什么。那个佛朗机人解开布袋上面的绳子,把布袋里面的东西倒在手掌上,伸到余掌柜面前,嘴里面又开始叽里咕噜的说话。
黄文焕伸头看了一眼那个佛朗机人手上的东西,是一种植物的果实,黑乎乎的,豌豆一样大小,却从来没有见过,不知道是什么。
旁边那个翻译对余掌柜说:“胡安先生问,你们需不需要胡椒,我们船上有很多胡椒,价格很便宜,质量也很好。另外还有其它种类的香料,我们马上要回去了,如果你们要的话,我们会以最低的价格处理给你们!”
余掌柜笑着摇了摇头:“很道歉,我没卖过这个东西,这东西我不懂卖的。”
听到翻译的话以后,那个佛朗机人怂了怂肩膀,一副很遗憾的样子。他也没有勉强余掌柜,把手里面的胡椒又放回到了袋子里面,转过身,顺着来的时候爬着的软梯又爬回去了。
余掌柜回头安排了一下,要王老大和黄文焕守船,其它的伙计负责上货,自己也顺着软梯爬上了他们的船。
过了一会,在那艘番船上,几个黑乎乎的伙计从船舷边探出头来,用绳子从他们船上放下一个木制的托盘,黄文焕船上的伙计开始往木托盘上装货。
黄文焕看了一会,觉得无聊,便趴在船边看旁边那个岛。
岛不大,应该是无人居住的样子,岛上植被茂密,有小溪从林间穿过,流水潺潺,宛如人间仙境。
他用手指着那个岛问身边的王老大:“这个岛你上去过没有?”
王老大摇了摇头:“没有,每次来下完货就走了,哪有闲情逸致去岛上玩啊?”
黄文焕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他问王老大:“你们既然都已经来过几次了,那为什么我刚刚看见那个佛朗机人好像不认识余掌柜似的啊?”
王老大笑了起来:“我们每次来遇到的船都不是一样的,这条船是佛朗机的,除了佛朗机以外,还有安南国、爪哇国、暹罗国、占城国、苏门答刺等国的船都在这里停靠。这个岛上面有淡水,外番的船想要回去,涟州是最后一站了,所以他们都要到这里停靠一下,补充些淡水再走。”
黄文焕恍然大悟,怪不得刚才那鬼佬说要把船上的胡椒便宜处理给余掌柜呢!原来他们马上要回去了。想了想,他又有些奇怪,便问王老大:“既然是不认识,那你们怎么知道他们今天要来的呢?”
王老大脸上带着笑,对着黄文焕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黄文焕脸红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多嘴了,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商场上有句话叫“让财不让路”,王老大就算是知道,他也绝对不会把这个商业秘密告诉自己的。
两人不再交谈了,静静的站在那里看伙计们装货。
过了半个时辰,货卸完了,伙计们都进仓里休息去了。余掌柜在番船上核对好了数目,拿了银子,喜滋滋的从那边的船上爬了下来。
黄文焕看他的脸色,知道这次他赚了不少。
“余掌柜,我们现在可以走吗?”王老大对余掌柜问道。翻来覆去的这一折腾,日头已经倾斜向西了。
“回去了,回去了!”余掌柜笑着挥了挥手,拿着装银子的布袋走进了船舱。
黄文焕重新站到了操舵的位置上,他最后再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小岛。就要回去了,他忽然有些留恋起来,今天的这次经历,对于他以前所经历过的所有事情来说,真是非比寻常。
开船了,黄文焕和吴老大两人又在船上开始忙碌起来。货船破浪向前,向自己家的方向驶去。
船在海中行驶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远远的看见在水天交接的地方有一条长长的黑线,那里就是陆地,再往前开,就是西门江的入口了。
天边的晚霞映红了海面,头顶上,几只海鸟在空中翱翔着,发出“吱吱”的叫声。就要快靠岸了,黄文焕的心里很是激动,想一想马上要到手的那十两银子,他的嘴角就抑制不住的往上翘着。
余掌柜的心情很好,一路上,他都站在王老大的旁边一直和他说着话,他那张看起来冷漠的脸上难得的时不时露出点笑容出来。
“不好了,官船来了!”甲板上,一个伙计忽然大叫了一声。
船仓里面的人听到了他的喊声,纷纷跑出来驻足观望。
黄文焕顺着那个伙计手指的方向看去,远处一个黑点正向他们这里驶来。那个黑点的速度很快,照这样的速度,恐怕要不了多久它就会追上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