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站,晚星极规矩地跟在何副官身后,眼睛却不停地打量这座兴邦最早建成的车站。昨日就是从这里踏上了故土,只因思姐情切尚未来得及细看一眼,今日正好补上。在异乡飘泊的日子里,心头无时无刻不萦绕着故土的一草一木,八年了,梦中景终成眼前真!
老车站竟是一点没变,仍是她离开时的模样,只是太静了,没有了熙熙的人.流与叫卖的小贩,满目皆是真荷实弹的兴军官兵,这样的静,叫人有些心慌。
出了候车室没几步便是月台,只见林林而立的长椅上孤坐着一位男子,一身藏蓝色呢料戎装,年轻的脸英气而冷傲,他正在翻看报纸,神情漠然,偶尔向铁轨的方向一望。铁轨上空荡荡的,并没有一辆火车经过,好像一只猎犬正温驯地卧在它主人的脚边。
那便是他了。
晚星不是没有想过与他的重逢,却不知道有一天他们的身份会发生如此悬殊的变化:他不再是那个跟前跟后的小秘书,一跃成了兴东三省的督军统帅;而她仍是那个只会画画的女孩,不过多了个归国画家的头衔。
何副官快步向前,笔挺地行了一个军礼,“督军,席小姐到了。”
正翻着报纸的手不易察觉的一顿,傲颊幽幽抬起,望向那道纯白的靓影,他深若寒潭的黑眸里看不出一丝情绪。
“阎……督军!”晚星差点又习惯性地喊成了阎秘书,秘字就要出口时硬生生改了过来,颇有些不好意思,讪讪一笑。
“一路辛苦。”阎少升的眼神似有似无地扫过晚星清瘦白皙的脸,低沉的嗓音略带沙哑。
“还好。”晚星敛颚浅笑,不知为何,她竟不敢去看少升的眼,又不能由着目光乱转,于是落到了他手中的报纸上,一条巨幅标题夺目而来——
兴东阎王迎娶束府千金;百万大洋缔造豪华婚礼!
瞧她回来得多是时候,正巧赶上他与束学姐的婚礼。晚星不禁深吸一口气,彻骨的冷意从鼻子里钻了进来,冻得心肺都开始难受,浅笑便僵冷在脸上,“恭贺督军大喜!”
瞬间,车站静到了极点,只剩报纸被渐渐揉碎的声音。
几个侍从官吓着了,紧张地看着阎少升,一个个悬起心,暗暗朝何副官望去。
“席小姐在英国不是风生水起吗,为什么还回来!?”何显廷的声音适时响起,那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明明揣着笑容,可冷峻的目光却直指晚星。
晚星紧紧抿唇。当年被迫离开兴东离开姐姐独赴北平时,她没有哭;初到英国被排挤被嘲笑时,她没有哭;辛苦几个月画出的作品被导师占为己有时,她也没有哭。可今天何显廷冷硬得如同在审讯犯人的口气,却令她委屈得想哭。
她知道,何显廷恨她,阎少升手下每一个亲如兄弟的兵士都恨她。
她不怪他们,八年前终是她伤了阎少升。或许当年十六岁的她还太过幼稚,可是,她做错了吗?她不过是依从了自己的真心!就算回到八年前,她相信自己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席小姐不方便回答?”何显廷不耐烦地提高了声调。
“显廷!”阎少升搁下报纸,吩咐道,“你去问问冰清的车子到哪了?”
“是!”何显廷朝一个侍从官挥了下手,仍盯着晚星不放,“席小姐?”
冰清是束小姐的闺名,她与晚星虽都上过兴东女子学校,但俩人并未碰过几次面,因为晚星去上学时她已毕业离开,不过晚星还是记住了这位兴邦第一美人的名字,任何一个见过她的人都不会忘记她的美貌。就连当年这个唯一不将其放在眼里的男人,而今也折服在她的石榴裙下了。
他找到了自己的幸福,还请她来见证,多好。
这样想着,晚星收拾好了情绪,温然一笑,“根在这里,走得再远都会回来。”
“几年不见,席小姐伶牙俐齿的本事倒是……”何显廷是出了名的倔脾气,一旦跟人较上劲就非得赢了对方不可,不然晚上就睡不着觉,有时甚至不顾阎少升的不悦继续我行我素,没少被阎少升教训,就是改不了!
只可惜今天他的话还没说到一半就被一声清脆的女声打断,“晚星——!”
远远的,一个大号的粉色团子像只活脱小兔似的跳了出来。晚星全身一松,笑着挥手道,“嗨!文佳!”
“晚星!晚星!”唐文佳一路欢叫着,老远就张开了两手,挥舞着手里的梅枝,飞跑过来把晚星紧紧抱住,好像她们久别重逢一般。其实她们是一起从英国回来的,昨天才刚刚分开。
“我的大画家你可来了,害我等得好心急啊!你要是不来,我守着三哥这块冰坨子就得闷死了!”唐文佳这时已是一副有了好友就不要哥哥的架式,“晚星快看我摘的梅花,漂亮吧?”
她从小被阎唐两家捧在手心宝贝大,向来放肆惯了,连阎少升都要让她三分,何显廷哪敢去招惹她?只好呆到一旁憋闷气。
“真好看!”晚星笑盈盈地接下文佳塞过来的一束梅花,不禁哎呀叫了一声,“这么冷的天,亏你徒手摘梅花!”
“我属火,是火人,才不怕冷呢!”文佳满不在乎,俩手继续摆弄另一束梅花。她红彤彤的鹅蛋脸兴奋地扬起,全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
文佳十几岁的时候就跑到英国去念书,大学读的是医科,俩人在一次学校联谊会上认识,当时晚星初到英国不久,正是最无助的时候,文佳给了她不少帮助。文佳姓唐,却是地地道道的阎家人,只因唐家第三代只有这么一根独苗,阎家才肯让她随了母姓。
这俩人是整整做了两年的朋友,才知道一个是阎少升最疼爱的堂妹,一个是与他闹得满城风雨的画才奇女。
当天文佳就撸起袖子找晚星理论了,可俩人皆是没心没肺的小女子,又在远离世俗的伦敦,一个不当自己是兴东阎氏望族的七小姐,一个抛开义龙会当家大姐之妹的身。这份友谊不仅未受丝毫影响,还更加郁葱繁茂,到了今天俩人简直比亲姐妹还要亲上几分。
“快戴上,小心冻坏了手,”晚星从侍从那里拿过手套送到文佳面前,一语中的,“它们可是要拿手术刀的!”
“戴、戴、戴!”文佳的听话令在场的人都瞪大了眼睛,就为了让她回国,阎省长与阎夫人挖空了心思连哄带骗,结果还被她磨蹭了大半年,可席小姐一句话,她就听进去了!
“诶?”文佳忽的笑嘻嘻地逮住了晚星的手,“回国了都戴着马修送你的熊皮手套,还说心里没他?”
这坏丫头故意将马修两个字咬得很重,因为在她眼里马修是唯一能与她三哥相比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