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宁洄车站没有一个旅客,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层,出动的全是兴东督军府直属的精锐亲兵。这还是兴东三省成立以来第一次全站戒严,督军衙门倒是三天前就贴出了告示,可还是有许多来不及安排妥当的贩夫走卒及在此中转的外地商客,被赶至车站外面枯等。
大冷的天站在北风里挨冻,邹三恨得直在心里骂娘!他千辛万苦才从西边搞到一批货,指望着能发上一笔,谁想刚进站火车都还没停稳当就被赶了出来,货还在车上没卸呢。害得他有家不能回,热炕不能睡,只得在这里遭罪。
可恨归恨,被赶出来的人多了去了,有谁敢靠近那虎狼之师半步?不要命了!?
唉,摊上这倒霉事还能怎么办?咬紧牙关死扛吧!邹三把瓜皮帽死死扣住秃脑壳,然后双手插.进棉袄的袖筒里,抢了个稍能避点风的墙角倦缩着。忽然,有人碰了碰他:
“大哥,到底出了什么事车站不让进啊?”
邹三正憋了一肚子火没处发呢,可一瞧对方是个富商模样的中年男人,好像有点身份的样子,便哼了一声没搭理他。男人精明地一笑,递上一根高档香烟,邹三这才动了动,美美地吸上一口后方才回道:
“还不是兴东三省的阎王爷要娶亲,今天可是接亲的大日子!”
“可是一年前与傅、束两位督军三分兴邦天下的‘虎将’阎少升?”男人急问。
“那可不?兴邦总共六省,阎帅一人就分了三个省!如今除了他,还有谁敢在兴东三省的地界上称阎王?说起他要娶的这位束大小姐——”
邹三一提起漂亮女人立马来了精神,“那在整个兴邦六省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这首诗你肯定知道!兴邦灵秀出娇娥,群芳难逐芙蓉色;颖悟绝伦桃花面,疏影暗香冰雪仙。这头一句芙蓉色说的就是……”
“那还要等多久?我这还有急事呢!”男人最关心这个,对邹三津津乐道的美人全然不感兴趣。
邹三在兴头上被打了岔实在败兴,愤愤回了句,“谁知道呢?这年头变天比小孩变脸都快!”然后懒懒地吸完烟,又倦缩在了墙角。
那中年男人早跑去问其他人了,不过瞧他的样子也没问出个东西南北来,邹三放心地闭上眼皮打盹,正想着梦个大美人什么的,一阵刺耳的滴滴叭叭声把他吵醒。
一辆黑色小汽车挤开人群驶到了车站前,邹三眼尖,一眼就认出那辆斯蒂庞克牌汽车是义龙会的。那年他爹刚死,义龙会顿时群龙无首变成了一盘散沙,前兴邦六省督军顾作昌便趁机霸占了他美艳动人的四姨娘,这车就是那老头为讨美人欢心送的。他还坐过一两回哩。
邹老三正纳闷这车怎么会来这,就见一个穿着笔直中山装的男人走下车来,三十岁,平头,黝黑皮肤,左耳根下有道疤贴着下颚直到脖子。
这不是他父亲的养子邢风吗?从小他父亲就拿邢风跟他比,还常骂他不如人家,恨得他巴不得父亲早死。可有一天父亲真死了,却是邢风力顶四姨娘当了家,他自己也做了二当家,而作为邹家独苗的他竟被排挤在外,每个月从四姨娘那里领点小钱过活,简直跟要饭的一样。
邹三不能想这事,一想就恨得牙根疼。这时汽车里又飘下一个白影,娇俏清瘦,年轻貌美,仿佛一株就要开放的纯白梅花。
竟然是她?她不是在英国吗!邹三不敢相信,慌忙揉了揉眼睛。
可不就是她!这丫头打出生就体弱,冬天出门总要从头到脚都捂得个严实,不然就会生病。更何况他邹三绝不会认错那张藏在羊绒帽与狐裘大衣之间的俏脸,跟四姨娘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还记得她牵着四姨娘的手进门时才十岁,一心以为是他爹给他找的童养媳,可谁知道他爹竟警告他别妄想,四姨娘更是护得比自己眼珠子都甚,害得他眼睁睁看着这粉雕玉琢的小人长成亭亭少女,却连一根汗毛都碰不到。总盼着她大了有机会下手,不料出了那件事,她倒好,头一扭出了兴东,他就惨喽,娶了只河东狮。
细一算她竟走了八年,眉眼都没变,就是人更美了!
到底哪里变美邹三也说不上来,只顾目不转睛地盯着,直到阎督军的亲信副官何显廷亲自出来把席晚星给带进去,他才猛然反应过来,高声大叫“二姑娘!二姑娘!”结果发现晚星根本听不见,急得他挤着层层人浪就想往里面冲,还一面扯着嗓子高喊,“二姑娘,你跟阎督军说说情,我的货还在里面……”
不过是空喊,他的挣扎被牢牢地挡在人墙之外,随着晚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邹三的声音陡然一落,可仍是心有不甘的嘟囔着:“我的货,几百大洋的货啊——”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他看到了邢风——这小子居然在站外,希望的火苗瞬间燃起,如今已顾不得什么脸面了,脸面多少钱一斤,还是他的货要紧哪!然而,他只走了两步就惊得连连后退,因为他看清了邢风的脸,那种恶狼般嗜杀的眼神令他全身发悚——邢风要杀人了!
邹三浑身一颤:难怪是邢风亲自送席晚星来!义龙会能人众多,像接送这种小事就算四姨娘再爱护妹子也不能让堂堂的二当家亲自出马。
他的眼睛再往人群里一扫,果然多出了好多义龙会的弟兄。他不由得再次望向晚星消失的地方,黑咕隆咚的大洞,好似一张血盆大口,随时都会朝他扑过来!
猛然间,邹三发狂地挤出人群,没命地往家跑。
他真蠢!蠢到居然想让席晚星去说情!八年前的那件事轰动整个兴邦,哪个男人能忍受那样的羞辱?更何况那个男人是阎少升!所以,他才偏偏挑了今天!就是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