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拂晓时分,灰蒙蒙的天色染着一抹忽隐忽现的蔚蓝。京城的冬末清寒霜重,小柳儿步伐轻缓的走过粉墙下的垂花门。她瞥见甬道边沿种植的一丛丛初蕊迎春,迎春花在冬末早春料峭的寒风中绽出一串串金黄色的小花,如璀璨的金星缀满枝头,给冷漠的早春带来一派盎然的春意。她的唇畔扬起一抹甜美的笑容,这迎春本也是天天能看见的,却从未像今日这般觉得如此应景。
蹲下身子,仔细挑选了一朵初放花蕊的迎春花别在青丝畔,心情更加愉悦了。
抱厦分为品字形的三座,素娘住的那座提名为‘风荷轩’,这名字的来源是因为那座抱厦前的两缸名种芙蕖。
而眼前这座外院看起来颇为冷清幽静的抱厦,那当头仰望的牌匾上写的是秀丽端方的‘一帘素馨’。在朦胧的天色下,白墙外开的繁盛的迎春花和星星点点的野性金盏花极为鲜亮好看。
似乎能闻到空气中浮动的缕缕暗香,小柳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赞叹道“好一股清香,一帘素馨当以院前花朵为名吧?”
领路的兰心听了,微笑道“你是第一次来,还不晓得这名字的含义吧。一帘素馨最美最艳的是院里的金边瑞香,此花的娇姿丽容可是不输于国花牡丹的。金边瑞香品种名贵,在北方地带并不常见,咱们府里能有这几株还是因为先主母热爱花草,老爷特意命人从江南高价移植过来的。”
小柳儿本是侍弄花草的婢女,此时知道有这么稀罕的名花,心里不免好奇。
抱厦的院门虚掩着,想必也是兰心通知过这里的人昨夜无需闭门。这座抱厦的构造与风荷轩并无不同的地方,只是悄无声息的更为寂静罢了。
待到两人走进一帘素馨的里间,小柳儿只见甬道边沿种植着半人高的绿色藤木,树木的颜色青翠、枝条苍劲,虽无青松伟岸高大也别有一番韵味。以前做花匠的本性又来了,忍不住问“兰心姐姐,这又是什么?”
“这便是金边瑞香啊。”看她不敢置信的小模样,兰心笑着解释“金边瑞香虽然也是在春季绽放的,但是还需两月左右方至花期。你现在看着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等到你见了花开季节的模样,便会知道它的香艳之名可不是空穴来风。我可没有诓你。”
小柳儿听得心中满是好奇,想再开口问些关于金边瑞香的问题,却发觉两人已走到抱厦的正屋,忙闭口不言。
兰心见她如此乖巧,心下更是添了一重喜爱。
话说昨日她便打发婆子到一帘素馨传过话,只说让采蓝两人今天早些照顾小丫头起身,却没想到小柳儿在卯时初就早早的来了风荷轩。
这个时辰,怕是连采蓝她们都还睡着呢。
小心翼翼的推门进屋,小柳儿放轻脚步跟在兰心身后,刚一进屋便看见一个二等丫鬟服色的侍女睡在堂前的一张竹榻上。
兰心过去轻轻地拍了两下那侍女的脸颊,就见她迷迷糊糊的睁开了惺忪的睡眼。见是她们两人,忙起身道“兰心姐姐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小柳儿看着她利落的叠好榻上的绣花棉被,有些不好意思的轻声说“这位姐姐,原也是我疏忽了,不该这么早来叨扰你们。”
看她一脸不解但仍然面带善意的笑容,小柳儿更不好意思的羞着脸道“我是大格格身边伺候的小侍女,姐姐唤我小柳儿便可。今儿我来,是因为大格格吩咐了想见见那个小姑娘,看看她身子的情况如何。我年纪小办事没有经验,得了吩咐便一直记挂在心里,所以来的早了些,还请姐姐莫怪。”
这话小柳儿原本该和兰心说的,只是兰心这几个她相见的机会多两人挺熟络的,她认为不用这么客套生疏了。事实证明,兰心姐姐性格宽厚善良,并没有因为被打扰了清梦而生气。此时兰心还笑道“采蓝你可别恼,小柳儿的年纪可不比屋里的那位大。”
采蓝抚了抚有些凌乱的发髻,打趣儿的说“小柳儿妹妹是吧,没关系的,起个大早也好,日日睡得迟,该成猪了。”
“这一大早的,也没有热热的茶水招待兰心姐姐和这位小柳儿妹妹,你们且先坐一坐吧。”在耳房歇息的采星已经闻声过来了,她也是一副尚未睡醒的模样,打着大大的哈欠说道。
兰心拉着小柳儿坐在了堂前的花旗松圈椅上,微笑道“你们先去梳洗便是,左右也不急于一时。”
采蓝和采星也不再客气了,转身走出屋子回各自的耳房拿梳洗的铜盆布巾,送热水的婆子过会儿也该来了。
兰心这一路走来是踏着花香听着鸟啼,先时人还很有精神,现在坐了下来却有些困了。见身边坐着的小柳儿一副静不下来的样子,便道“小柳儿,你若是闷便四处转转。姐姐我打个盹儿。”
见她点头,兰心便支起手肘、闭目养神,屋里点了炭火虽燃了一夜有些凉了,但屋子里的温度还是让人情不自禁的想陷入梦境。
小柳儿在堂屋附近转了一转,便蹑手蹑脚的走进了正屋的里间。
绕过几座橡木的四季屏风,脚下铺上了一层绣着墨色山水的毛毡子,墙侧左右各自设有香樟五斗橱,正对着柳叶窗的是小巧精致的云杉梳妆台。柱子上缠绕着杏色帘子,房梁上还挂着几盏用以观赏的走马灯,松木顶箱柜刻着喜庆的图案,椴木桌上摆放着五彩瓷釉花瓶插着一束花房送来的水仙。
抱厦的正屋一般是用来款待内亲女眷的,所以此间陈设绝不算简陋,虽然略显得朴素了些,但是赏赐给一个丫鬟住,那是连依兰姐姐在的时候她也没有的待遇。素娘自然是另当别论,风荷轩的摆设布置都是按照主子的条件置办的。
大格格不喜拔步床的规格,所以萃华园的床榻都是不置办拔步床的,此时小柳儿憋着大气儿轻轻走向杏色床帐垂地的架子床。
小柳儿也不知她是怎么了,实在按捺不住想偷偷看一眼的好奇心,有些颤抖的手指拨开帐幔的一角。
眼睛从杏黄色的被褥一路移上去,一张苍白的面容闯入视线,心脏砰的揪紧。
她愣住了,那是一张怎么样的面孔!
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剩下的只有如鲠在喉的痕迹。
七八道,不,应该有十几道杂乱无章的伤痕凌虐在稚嫩的脸上,从眉角划入鬓处划痕的左一刀、右一刀,留下了深深地肉色痕迹,像是从泥里钻出的泥鳅。
那个女孩儿,年岁还不及她大吧?
小柳儿不由自主的捂住了自己的嘴,清澈的泪花儿从漂亮的眼睛里渗了出来。
她睡着还不能忘记现实中的痛苦吗,她皱着稚嫩的眉头,紧紧抿着的唇毫无血色。这样的一张脸,是令人惊恐的,是令人厌恶的,可是,可是为什么,她心里好难过,忍不住想去疼惜这个人。
柳叶窗没有关好,有凉风从小柳儿掀开的帐幔处吹了进去,“呼呼”的风声敲击着窗沿。
她惊慌的转身去关窗,脚底心传来一阵似被静电的酥麻,鬼使神差的转过身,那个人坐在床上冷冷的看着她。
“有风。”默默无言片刻,在那冷得像秋雨般刺骨的目光中,小柳儿低下头心虚的道“你,你还是先躺下吧。”说着转过身快走几步关上了窗。
握着拳头想了一会儿还是身不由己的走到床前,声音低的几不可闻“你,你想喝茶吗?”说完又自打脸面的道“你有伤在身,不能喝茶。还是喝水吧,送水的婆子还没来,你再等等吧。”
尽管小柳儿说话时一直低着头,可惜迎着那凉飕飕的视线,还是忍不住头皮发麻。
“你是谁?”嘶哑的、很是低沉的声音,“啊?”小柳儿怔了一下,她说话了?
她紧张的在这寒冷的早上,居然鼻尖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儿,“小柳儿。”
第一次觉得这名字好像,不够好听?可是娘说,贱名好养活。小柳儿,不俗不雅,管事妈妈觉得实惠就好不改了,大格格也没说给她改个名字。啊,真希望当初格格给她取个文雅的名儿,柳儿,又不是什么美好的花朵,唉。她的心底生出一股懊恼。
“小柳儿是谁?”仍然是低低的让人觉得压抑的语气。
“柳儿是我。”等意识到那人的意思,小柳儿闹了个大红脸,羞愧道“我是萃华园大格格身边伺候的小丫鬟。”
她盯着立于床前的小丫头,心里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她生的,恩,不算难看。秀丽的脸庞还没有张开,穿着一身崭新的碧色衣衫,青绿色的罗绦系在盈盈一握的腰间更显此女身姿婀娜。可是,有必要吗,神情那么惶恐不安?噢,也是了,她如今的尊容,着实吓人,想想也该使见者变色。
小柳儿心里扑通扑通的一阵乱跳,好不容易稍稍安静了会儿,就见一双没有穿裹脚布的大脚丫子踩在了毛毡子上。
呃,好大的脚。清朝成立后废除了女子裹脚缠足的风俗,违者严刑处置,到了她们这一代,连谢小姐那样的江南汉女都没有缠足。可是,女子的玉足仍然以小巧精致为美,这双脚,呃,真的好生粗糙。
站在毛毡子上,她低眸正好看见那丫头捏着衣带的惊慌模样,这一头乌发倒是不错,梳的整齐的发髻上簪着一朵还带着晶莹露水的迎春花。
素来不喜娇花的人,竟也觉得这朵迎春有些别致,恩,再一瞥,或许还有些可爱。
“你既然醒了,我去叫采蓝姐姐她们进来照顾你。”看着停在她面前的‘硕大’双足,小柳儿心里少了些不安的情绪,镇定的说完就转身出去了,手心里是一层薄薄的汗珠。
本想勾唇一笑,她忽然想到一张满是刀伤刮痕的脸呈现的笑容有多扭曲,便抿嘴不语。
大格格?齐佳额尔赫的嫡长女,朝廷下旨封的多罗格格,齐佳雅尔檀是吧,说到底就是个死了娘的少女。她派人来看自己,可能是想见见被她姊妹毁了容的可怜人。呵呵,可怜吗?
信手推开柳叶窗,晨曦的微光照耀在梳妆台上,立在那儿的人有着一双寂静的、幽深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