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给大格格请安。”沙哑的声音不似出自女儿家的喉咙。
雅尔檀用细腻平滑的掌心抚平了膝盖上毛毯的褶皱,淡淡的眸光扫向火炕下垂手屹立着的人。
因为年岁尚小的缘故,她的身量比起一旁的小柳儿还矮半个头,不过在同龄人里已经算是很高挑了。
她的腰背挺得笔直自然,一袭朴素的白色绢裙穿在她身上竟有几分少见的淡然出尘,瘦弱的双肩上罩着同色系的棉布披风,这身形气度倒颇为美妙。
“抬起脸来,我瞧瞧。”
扬起的颈部肌肤黯淡无光,可是雅尔檀是喜画之人,这抬头的一瞬间在她看来,有点像是她画的雪下幽兰。霜雪无情压迫,兰枝坚韧不屈。
她的脸上蒙着双层白纱面巾,入目的是一双冷淡平静的眸子,幽深的眸色可不像是看似柔弱的空谷幽兰,很倔强嘛。
“为什么要蒙上脸?”这话是问陪同前来的兰心。
兰心上前一步福身道“早起风大,苦丫的伤口不能见风,奴婢这才做主用纱巾包裹住了。”
雅尔檀若有所思,轻笑道“苦丫?”
“奴在丹芳苑的干活时,他们叫我苦丫。”那女孩语气平平的道。
丁香在炕下侍弄茶水,见雅尔檀面色淡淡,试探着揣测道“这名字忒贫贱了些。格格若不给这丫头改一个好听的?”
“你的原名是什么?”
她似乎没料到会有人这么问,整个人怔住了,有些缓慢的吐出两个字“高阳。”
小柳儿只觉得此名听来十分悦耳,连兰心和丁香两个识文断字的大丫鬟都未察觉有何不对劲。
众人皆以为苦丫是姓高名阳,甚至都认为此‘阳’乃彼‘杨’。农家百姓常取父母姓氏为名,父亲姓高母亲姓杨,女儿大名高杨,听来半俗不雅。
唯有雅尔檀握着茶盏的手轻轻一颤,沉吟片刻,悠然道“暄,寓意太阳的温暖,出自南朝刘峻《广绝交论》:叙温郁则寒谷成暄,论严苦则春丛零叶。”
“你以后就是暄奴了,再不是什么高阳。”后半句的语气有些刻意的沉重。
“暄奴谢大格格赐名之恩。”苦丫,现在是暄奴了,她低着头平淡的应下了这个名字,无波无澜的眸里闪现一丝冰凉的冷光。
丁香有些不满的道“暄奴,你以后跟主子回话应该自称奴婢。”又想起她方才给主子请安时说的是‘奴’而非奴婢,更觉得应该好生教导一番。
“不必如此。”雅尔檀似是嫌弃她多话,温和的说“我听着暄奴二字甚好,不必执着于千篇一律的奴婢。”
丁香咬了下唇角,讨好的柔笑道“是奴婢多此一举了。”
小柳儿看她吃瘪,心下暗笑。忽然想到那个比她还小的人,仿佛心里有了一层暖光普照,小柳儿羞怯的问“格格,暄奴妹妹的伤势好了以后,您打算让她在哪里干活呢?”
“留在我这里吧。”雅尔檀嫣然一笑“依兰的屋子空了许久,你与暄奴一并住进去吧。”
“暄奴,你愿意吗?”
正屋邻近的耳房规格上等,赏给她们两个还没混上二等侍女的小丫鬟住绰绰有余。
小柳儿完全没想到能有这个意外惊喜,羞红着脸凝视站在身边的暄奴。
“暄奴听从大格格安排。”这个回答没说不好也没说好,无故的让小柳儿的心情瞬间低沉了不少。
相反大格格的心情似乎很不错,她居然有点温柔的笑道“依兰走时虽没带走什么大物件,但是你们两个人住还是有不够完善的地方。丁香,你待会儿过去瞧瞧,有什么需要增新添置的,全都在今日补上,小柳儿,你们明日就搬进去吧。”
大格格是什么人,清清淡淡的一个主子,这还是小柳儿第一次看到她露出这般温柔婉约的笑容,愣愣的应了一声。
更匪夷所思的是,大格格竟然还有后话。
“我看暄奴穿的太素净淡薄了。丁香,我记得库房里有我幼年还未穿过的童装。你挑几套应季的裙裳出来分给暄奴和小柳儿,恩,还有我用不着的珠花首饰,一并赏给她们。”雅尔檀吩咐道。
丁香诧异的嗯了一声,细细的打量了暄奴一通,这丫头有什么特殊之处值得格格这般怜爱?一定是格格心善见不得她满脸伤疤,应该是如此。
小柳儿则喜笑颜开的轻轻一拽旁边女孩的衣带,低声笑说“格格这是在抬举咱们呢。”
暄奴不置可否的拿指尖戳了戳粗糙的掌心。
话不多说,兰心还需回风荷轩伺候素娘,雅尔檀说了这么些话也该用午膳了。小柳儿知趣儿的拉着暄奴退下了,丁香也有格格吩咐的事情要办,她转身便去了库房。膳食的事情自有冬葵安排,库房才是她必须监管的重地。
屋外寒风徐徐,屋内锦绣绮罗、暗香浮动。
雅尔檀静静的坐在临窗大炕上,透过明亮的玻璃窗看着院里的枯萎花藤,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叩红酸枝案几。
高阳,唐太宗十七女,母不明。约贞观中期下嫁房玄龄次子房遗爱。房遗爱拜驸马都尉,官至太府卿、散骑常侍。唐高宗永徽初年晋封高阳长公主,永徽四年因谋反罪赐自尽不得陪葬昭陵,诸子配流岭表。唐显庆年间追封合浦公主。
母不明,民间多有流传高阳公主是庶出,并且生母的名分低下卑微。真实的高阳公主,并不是戏曲中那个拥有太宗盛宠的女儿。
据传高阳公主本名不详,呵呵,在太宗有那么多女儿的情况下,一个无足轻重的庶女,她的名字有谁来记?
她初时自称‘奴’,雅尔檀还没有什么异常察觉,可是听到高阳二字,心里就突然清明了。
唐朝女子多称自己为‘奴’或‘奴家’。这个高阳公主是不愿意轻易贬低自身呢,奴和奴婢虽只有一字之差,代表的意思便是千里之别。可谓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怪不得出身农家贫贱丫头会有一身雍容的气度,平常人看不出来,她这个再世为人的灵魂深处可是对同类有着很敏锐的直觉。
她低声轻喃“高阳公主,呵呵,接下来的日子说不定会变得有趣儿一点呢。”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一通统计翻查之后,丁香拿着一张单子坐在耳房里修改。
“滴珠耳环一副、粉玉佩一块、青石戒指两个、梅花环一对、猫眼石戒指一对、翠顶云簪一对、芙蓉耳铛一副、掐丝银铃手镯一对、珠玉蜻蜓发钗一对、青檀玉佩一块、茉莉珠花一对、孔雀烧蓝发钗一对、青石吊坠一对、碧玉璎珞一对。”清脆的念出单子上的首饰,丁香只觉得她的心肝儿有点疼。这些东西虽不是顶好,但是给两个黄毛小丫鬟佩戴,着实浪费啊!
可为了这么件小事惹恼格格就是真正的不值得了,丁香还是决定把这件事情做得无可挑剔。掌院侍女的名分一天没定下来,她就一天不能放下筹谋的心思。
“双蝶千水裙一条、霞彩娇纱裙一条、如意云烟裙一条、紫绡翠纹裙一条、撒花烟罗裙一条、青绿百褶裙一条、青翠纱莺裙一条、月华卷云裙一条。应季绣鞋四双,图案嘛,就挑柳絮和杏花好了。小柳儿她是中衣睡裙都有,那个新来的暄奴要给她配两套新的中衣。还有铜盆衣架、棉被铺盖都要配置一份新的。”
俏露捧着食盒进来时,看见的就是丁香姐姐坐在桌边撑着手腕托着粉腮,秀丽的脸上满是无可奈何。
“姐姐这是怎么了?”俏露把食盒放在了桌上瞥见了一边的单子,关心的问“这个单子列出来是又要给谢小姐还是三小姐送礼吗?”
丁香见是她,放心的抱怨出声道“这回你可猜错了。这是格格赏赐给新来的丫鬟暄奴和小柳儿的。”
俏露拿起单子细细一瞧,央求道“姐姐你说与我听听,妹妹识得的字不多,哪里看得懂姐姐写的单子?”
丁香便重复说了一遍给她听。
“啊,这么些好东西都赏给下人了。”俏露有些眼红的捏紧了单子。她和小柳儿年纪相仿,对这些格格用不了的陈年旧物有着不一般的渴望。平时只敢妄想,今日有人真的得到了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东西,心里怎么能不酸涩嫉妒。
丁香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格格赏给暄奴,是看在暄奴被咱们府上二小姐毁了容貌的缘故,你别太怨念。这些东西堆积了两三年了,再不赏人也没了用处。你相信姐姐,以后你必然有机会得到更好的。”
俏露认命的点了点头,心里却对丁香口中的那个暄奴凭空产生了几分妒火。
丁香径自取出了食盒里的点心,忙了一上午还没来得及吃东西,她再能干也会肚子饿啊。
一碟子花生粘、一碟子艾窝窝、一碟子奶白杏仁、一碟子金糕卷。
她倒了一碗玄米茶,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俏露却是心不在焉的低着头,不知她在想什么。
小柳儿径自牵起暄奴的手,笑容甜甜的说“暄奴妹妹,以后咱们就是同屋姐妹了。你呀,别这么沉默寡言的,我可是很爱说话的!”
在一帘素馨初见她时,小柳儿是震惊的、慌乱的,可是才相处没多少时间,她就觉得这个女孩子好像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难以接触。
暄奴不语,眼神温和的朝身边喋喋不休的小姑娘看去,她的侧脸红润润的像只快成熟了的苹果。
京城的冬末正午,蔚蓝如洗的天空中白云朵朵。齐佳大格格,似乎有点与众不同呢。
小柳儿牵着她往耳房走去,嘴里絮絮叨叨个不停“咱们要住的屋子是依兰姐姐的旧屋,你还不知道依兰姐姐是谁吧?她是萃华园前任掌院侍女,格格前几月命她出府回家了,还备了一份厚重的陪嫁给她呢。屋里有一张够咱们两人一起睡的床榻,还有暖和的火炕呢,隔壁住的是冬葵姐姐。冬葵姐姐也是个好人,只是和你一样不爱说话罢了。哎,你有在听我说话么?”
小柳儿嗔怒道,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不满的瞪着她。
暄奴一直低着头,这会儿似有所感,抬起头来本想友善的一笑,又意识到她目前的尊容,只好低低的应了一声“我听着的。”
小柳儿满意的俏皮一笑,落在暄奴眼里,只觉这个小姑娘的美丽又上了一个层次。有这么一个笑颜如花的女孩子在身侧陪伴,这个陌生的王朝看起来也不是很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