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外侍立着的小厮通报后,月姨娘两手接过食盒亲自拎了进去,雪心和雪玉则静静的站在门外等待。
小厮长松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只把站在旁边的两个清秀女子当成了木头柱子,雪心雪玉明显是见惯了他的冷漠,索性也不去理会他这个奇怪的小厮。
绕过岁寒三友绿心樟底座的数座雕刻屏风,才算是走进了书房里间。房里没有一丝一毫香料的味道,四处墙角摆放着数样姹紫嫣红的盆景,白墙上凭空悬挂着几把名手打造的弓箭与钢铁剑,闪闪银光的刀锋颇为渗人。靠墙里侧的樟木架子上供花设瓶、古玩玉器美不胜收,为这暮气沉沉的书房平添了几分淡雅。贮书的五斗橱是上了年份的黑金木,造型色泽皆为暗系。设鼎处的柱上悬系着一幅幅意境幽远的山水人物墨画,清风徐来微微摇摆有了些许生灵活气。
这书房的摆设自瓜尔佳氏去世之后,一晃十多年依旧是此番光景竟没有半点改动。
“妾身章佳氏给老爷请安。”月姨娘屈膝俯身恭敬的行礼。
云杉书桌后的一把椴木椅子上坐着的中年男子“恩”了一声,月姨娘才起身上前几步柔声道“老爷近日公事繁忙,妾身瞧着您清减了许多。幸逢您今日休沐在家,妾身特意吩咐了大厨房的管事妈妈,做了一盅汤端来给您补补身子。”
雅尔檀的阿玛齐佳额尔赫年轻时便是京城有名的贵族美男子。俗话说男人四十一枝花,坐在书桌后的黑袍男人相貌堂堂、身躯凛凛,光洁的下巴上留着一撮美须,棱角分明的脸上一双剑眉星目煞是沉稳平静,高挺的鼻梁骨分外英气。他抿着一张颜色寡淡的薄唇语气平和的道“天凉路滑,下次不用亲自送过来。”
月姨娘动作娴熟的从红木食盒里取出青瓷碗来倒了汤水,氤氲的热气腾空而起,她美丽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温柔“妾身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到老爷您了,心里记挂着您,自然也就想亲自跑这么一趟来瞧瞧您,给老爷您请安问好。”
额尔赫接过她隔着桌子递过来的汤碗,一口气饮了下去,汤水浓白香咸,是他喜欢的口味。放下瓷碗,顺口问道“三丫头这几日可还去萃华园?”
月姨娘递了擦拭嘴角的帕子,微笑着回答道“天气虽冷也挡不住她这只小皮猴儿三天两头的往萃华园跑。这两日下了雨,大格格打发人过来传话,叫她过些日子待雨停了再去玩也不迟,免得路上湿湿滑滑的有个什么闪失。这不她今日便在房里侍弄大格格送来给她解闷的一盆水仙花。”
额尔赫点头道“三丫头喜欢亲近她的长姐这很好,自家姐妹合该融洽些。”
“可不是嘛,”月姨娘笑说“大格格品行聪慧温良,琦儿能学到大格格的十中之一,妾身就能放下心了。”
“姝昭的性情随她亲额娘,三丫头喜欢她也在情理之中。”额尔赫脸色淡淡,似乎不想多说什么。
月姨娘笑容依旧温柔,眼里却多了一抹幽怨和自怜。即便大格格与老爷并不亲近甚至可以说是疏远,但是你听听老爷称呼大格格的表字“姝昭”,而二小姐、琦儿、四小姐在老爷看来都不过是“二丫头”、“三丫头”、“四丫头”。
这远近亲疏看重的是谁一语便明了,想当初老爷待瓜尔佳姐姐便是柔情缱绻极了,而今她不在了许多年,她的女儿仍能在老爷心里有着稳如磐石的地位,这都是她留下来的余荫福分啊,连她这个贵妾的身份还是沾了瓜尔佳姐姐的荣光。
唉,这便是命啊。她这个做额娘的容貌才情皆没有半点及得上瓜尔佳姐姐,她生的宝贝琦儿也是处处不如大格格聪慧至极。
唯一值得庆幸的地方是瓜尔佳姐姐在世时便善待她这个妾室,而今大格格待琦儿也十分亲厚。月姨娘这样想想心里稍微熨帖了些。
“妾身方才在书房外院遇见了一个水灵灵的姑娘,是个名叫彩依的侍女。”月姨娘微笑着问“听说是书房里侍奉您笔墨的人?”
额尔赫“恩”了一声,并没有继续说这个彩依如何,却问“府里来的那个南方女子还住着?”
月姨娘笑道“那位谢小姐是梅姨娘的内侄女,正值妙龄是个玲珑剔透极了的女儿家。谢小姐平日里与萃华园走动的很是热络,听琦儿说大格格甚是喜爱谢小姐温婉的性格。这些日子夫人未曾和谢小姐商量回南方的事情,梅姨娘也没什么动静,所以谢小姐在咱们府上这一住便是数月。”
“既然她能同姝昭讲到一处去,想必也是个品行不差的人。”额尔赫道“府里不差她这一口吃的,这样住着甚好,能与姝昭解解闷。你只管跟富察氏说不必心急火燎的赶人家走,那么小家子气做什么?”
富察氏不止一次的左右暗示这位谢小姐在齐佳府住久了,听得两三次他便不耐烦了,姝昭既喜欢留着又何妨?
“是,妾身会告诉夫人。”月姨娘娇笑着福了福身子。这么些年了,富察氏还是没学乖。大格格看上的人岂容她说赶走就赶走?她敢和大格格叫板,第一个不同意的就是老爷。也不想想瓜尔佳主母的女儿其实你一个区区继室能随意糊弄的?
看老爷在这件事情上恼了富察氏,月姨娘索性再接再厉道“谢小姐家境微寒,身边伏侍的丫鬟婆子都是萃华园指派过去的。下人的月例银子倒是没什么左右都是拿大格格的,大格格一早便说了不让谢小姐破费。只是一个女儿家在府上连点子私房钱也没有还要靠梅姨娘暗地里接济,说出去总归不好听,实在有些可怜了。不说想买些什么,就是偶尔打赏下人手里也不宽裕。妾身心想不如让夫人补助谢小姐一份不薄不厚的月例银子,老爷您看可行吗?”
额尔赫不语,内宅的事情他一向极少插手。以前是不用,现在是不愿理会。
月姨娘只悄声说“若是夫人这么做了,既全了咱们府上的良善名声,想必大格格也会高兴的。”
话不用说的太多,管用就行。
果然,额尔赫听了便抬眼淡淡的看她“既然姝昭高兴,你今日就和夫人去说吧。”
“是。”月姨娘笑意盈盈的福了福身。
月姨娘心里有自己的思量,今天在老爷面前提这件事情,无非有两点缘由。第一点,富察氏不喜欢那位谢小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如今平白无故的由她这个姨娘吱声提出给谢小姐补发月银,更显得她这个正房夫人没眼力见、不会做人啊!本就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到了京城摇身一变就成为人上人了,瞎装什么主母气派。
这回是得了老爷首肯的,料想富察氏可劲儿装贤惠恨不得天天留住老爷的性子,哪怕是心里再不舒服也得照着办。
第二点,她这个稳稳当当的贵妾姨娘虽说不用像讨好大格格那样讨好那位谢小姐,但适当程度的示好何乐而不为呢?谢小姐在府里人微言轻不假,可是大格格既然瞧得上眼,那她做个顺水人情给谢小姐,大格格总不会不满意她的顺势交好吧?
初见那个彩依姑娘,月姨娘心里着实着慌了一下。后宅的女眷恐怕谁也不知道老爷的书房里多了这位俏佳人,这模样身段儿自是不消说的啦,单单是年纪这一点就输了个干净。府里的妾室,没有生育过的就只有艳姨娘和梅姨娘了,可那两位也已经到了是风信年华的女人。而像她这样的女人,娇美的颜色渐逝又没个儿子,唉。
她生琦儿那年正是桃李年华,是她一生中最美丽鲜艳的时光,可是之后的那些年膝下却再也无所出。说什么旧人多姿韵味好,男人本就是贪欢的性子,越是年轻稚嫩越是吸引人,尤其是像刚过了破瓜之年的彩依这类年轻美貌的丫鬟侍女。
虽说老爷不重女色,可是彩依没有暗示是瓜尔佳主母的人之前,她的心里是有过慌乱不安的。清新袅娜的娇羞少女总比已经生育过了的妇人吸引人吧。
这世上若论美貌不与时间一并流逝,她只拜服大格格的生母——瓜尔佳宜绵。佳人仙逝,可留给后人的惊艳却不会有半点消损。
萃华园的‘萃’便是取自宜绵的汉语,含义是易卦。
目睹过大格格芳容的人,皆是赞为天人,什么“容华无双、国色天香”,大格格的容貌身姿和宜绵姐姐的确十分相似。但是比起瓜尔佳宜绵的风韵情态还是有所相差,若是先主母在世,那才是真正的“神仙玉骨、风华绝代”,单凭眉梢眼角的婉转风流便能令人倾倒。
在府里寄居的那位谢小姐也是一位风姿卓越的女子,气度仪态颇为优雅大方。她早已猜想大格格是喜欢谢小姐周身的温婉气息,可惜的是宜绵姐姐早逝,不然大格格会知道她的亲生额娘是多么清艳脱俗的女子。瓜尔佳宜绵便是一个温柔娴雅极了的女子,简直是桃羞杏让的绝代风骨。
现在住在正院里头的那个女人,拿她与宜绵姐姐相提并论,简直是侮辱先主母。可笑富察氏还不知天高地厚沾沾自喜正室的地位,若不是看她娘家地位不高,老爷怎么会娶她进门,还不是不想让人真正取代先主母!若是换成她章佳月容早该羞红了脸,一个三品大员的妻子却只是被封为六品安人,其间必然有猫腻。
再说富察氏嫁进府里也有十数年了,往往一个月里老爷只在正院留宿四五夜,叫她说这还是老爷给富察氏留的脸面呢!
就像宫里那位皇后娘娘年纪轻轻的还不是守着活寡,后宫三千粉黛,皇上却专宠丧夫再嫁的董鄂妃,真不知皇上是怎么想的!
京城广为流传乌云珠是美憾凡尘的绝世丽人,她实在想象不出来还有什么人能比瓜尔佳宜绵更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