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奴给大格格请安了,愿格格在新的一年里身体康健、事事称心如意。”年纪约莫四十上下的中年仆妇规矩恭敬的福身行礼道。
看她穿的是素绒绣花袄子,梳的整整齐齐的圆鬓上插着一对鎏金银簪子,一身打扮既体面又干净低调。
“银嬷嬷免礼。”雅尔檀温和地说“坐下说吧。”
银嬷嬷抬眼看她端坐在临窗大炕上,语笑嫣然的样子端得是当初宜绵格格的高贵模样,心里甚是欣慰。“老奴还是劳烦丁香姑娘搬一把矮凳进来吧,格格怜惜老奴年老体迈,老奴自己却不能没了规矩本分。能坐在大炕下头和格格您说上几句话,老奴已觉得心满意足了。”
丁香闻言便将外间贵妃榻边儿上的脚踏搬了进来,“嬷嬷请坐,这脚踏上的软毛是新缝上的可暖和了。”
“哎。”银嬷嬷应了一声便双膝并拢坐在了脚踏上,一双起茧的老手交叉摆在膝盖上。
雅尔檀看着她坐了下去才说道“丁香,嬷嬷一路来怕是口渴了,你去沏一壶普洱来。小柳儿没有沏过陈茶手生得很,你顺便教教她。”
“是。”丁香冲银嬷嬷笑了一下就退了出去。
银嬷嬷看她走了出去才笑问“怎么不见依兰?莫不是知道老奴今日来,她便钻空子偷闲去了?”
“我已打发了她。”雅尔檀淡然道“女孩子年纪大了难免心眼子也多起来了,留在这宅子里也没什么好的,倒不如出府欢欢喜喜的嫁人。”
银嬷嬷一时语塞,片刻后道“老奴还以为会是丁香和宝绿先出府去。毕竟依兰这丫鬟伏侍您不是一天两天了,您和她的主仆情分也更深厚一些。”
“嬷嬷说的也有道理。”雅尔檀微微一笑看着那张略显苍老的脸“只是我也有自己的打算,要我说依兰的出路实属上乘。”
“这事儿您心里有主张,老奴就放心了。”银嬷嬷慈爱的仰视炕上的女儿家道“老奴一早便觉得这几个丫鬟里属依兰最稳重,丁香次之。冬葵虽踏实本分,却不是个能顶事儿的人。依兰丁香这几年也确实有些掐尖儿的心思,不太适合继续留在萃华园伺候您。至于宝绿,老奴记得素沁妹妹似乎对她颇有微词?”
素沁是素娘的名字。银嬷嬷和素娘当年在瓜尔佳府时交情很是不错,后来瓜尔佳宜绵格格嫁到了齐佳府后,素娘作为陪嫁丫鬟跟了过来。
雅尔檀颇有些无奈的一笑道“宝绿刚刚被调来萃华园时十分的活泼,性子安定不下来,素娘一向宁静持重,初见便不喜她。原想着时间过去,素娘总会有一天对宝绿改观,没成想这都过了快两年了,素娘前几天还在对我说宝绿的不是。”
银嬷嬷安抚的说“老奴知道素沁妹妹的性子甚好,她又那么尊重关心格格,想必是不会刻意为难一个小丫鬟的。”
“这是自然。”雅尔檀道“素娘的性情我是再明白不过了的,我幼年时她那般的呵护照顾是不能够忘记的。宝绿年纪尚轻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依照素娘的资历身份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教训她。她是看在我喜爱宝绿的面上才不发难的。”
银嬷嬷听了点点头说明了来意“老奴这次来除了是送年礼之外,齐布琛格格还交代了老奴将她前些日子新得了的一套紫玉头面奉上。这套头面老奴随着年礼一块儿送进了萃华园,如今应该已经登记入库了。”
雅尔檀有些好奇的说“什么样儿的头面竟然要嬷嬷您亲自送过来?其实我并不缺金玉翡翠这些首饰玩意儿,但是齐布琛姐姐这番心意我是感谢的。”
银嬷嬷道“齐布琛格格说了这套头面的原料是上了年份的浅紫色玛瑙,潋滟紫光相衬雅尔檀格格您的面容想必是极美的。可惜其中的一对寒紫玉髓簪子和紫罗兰花钿被萨印格格执意拿走了,这套头面虽然只有三支发梳、一对钗环,但您应该不会介意吧?”
银嬷嬷试探着问,齐布琛格格是瓜尔佳府上的小主子,雅尔檀格格是宜绵格格的遗女,她希望两人能一直这样友爱和睦。可不能为了一套不齐全的头面心生芥蒂。说起来都怨萨印格格的性子太自大了些,自家格格齐布琛又是个端慧的少女不愿意与她争论这些。
雅尔檀见她脸上含有担忧之色勾唇一笑道“萨印格格的性格素来有些霸道娇蛮,她又是齐布琛姐姐的内亲。她看上了什么,齐布琛姐姐也不能硬不给她。我是没什么好介意的,毕竟这正说明了齐布琛姐姐一直惦念着我这个妹妹呢。”
银嬷嬷欣慰道“格格您心胸开阔,若是您的额娘看见了定会开怀的。”
雅尔檀却只是微微一笑岔开了话题,待到丁香亲自捧着普洱进来之后,她只和银嬷嬷随意说了几句闲话家常,银嬷嬷便转道去抱厦看望素娘了。
“格格,银嬷嬷特意嘱咐了有一套紫玉头面要您亲自过目了的。您现在要看看吗?”丁香问道。
雅尔檀尝了一块果盘里的梅花糕,用素罗手绢拭去了指尖的糕饼碎屑。她语气淡淡的道“不用看了,我倦了,你扶我躺下吧。”
丁香忙上前扶住了下炕的雅尔檀,问“那等会银嬷嬷来拜别,您见她吗?”
“就说我精神不好已经睡下来,请她老人家回吧。”雅尔檀扭头道。
丁香利落的伏侍她宽衣解带,嘴上轻声说“那格格您睡吧,梅花糕还在炉上温着。您放心,我会亲自将食盒送到抱厦去的。”
雅尔檀睁开双眸眼神有些冷淡的道“不用送去了。梅花糕留着咱们自个儿吃,这件事儿一点影子也不许在银嬷嬷面前透露。”
丁香会意道“奴婢明白,从来就没有要送梅花糕给齐布琛格格这回事情。”
“恩。”雅尔檀阖上了一双清冷漂亮的眼睛。
丁香小心翼翼的放下了架子床边的幔帐,格格的心情似乎是不太好了,今儿晚膳还是让冬葵来伺候吧。
她一边走出去一边揣测,应该是银嬷嬷说了什么话让格格不高兴了。可是方才还好好的呀,格格还让她亲自去沏一壶银嬷嬷喜欢喝的普洱,这种待遇都快赶上素娘姑姑了。每回银嬷嬷来,格格都是亲自接见她,回回都吩咐人给她上中意的陈茶,所以自己才对银嬷嬷这样敬重有礼。原本还巴望着能让银嬷嬷说上几句好话,大格格一天不讲明谁是新任的掌院侍女,她的心一天就静不下来。
梅花糕不是素娘做的,也不是小厨房的功劳。这是谢小姐身边那个从江南带来的丫鬟菊枝做的,萃华园的丫鬟还看见谢小姐进了小厨房在边上亲自指点。这种江南的小点心,外表极为精致好看,昨儿格格赏了她和宝绿、冬葵三人吃了一碟子,那味道甚是新奇可口。瓜尔佳府递了拜帖后,格格便吩咐温一碟子梅花糕装起来,让银嬷嬷一并带回瓜尔佳府给齐布琛格格尝一尝。
这回可算是节省下来了,这样也好,反正齐布琛格格平素也是喜欢依兰更多一些。还没有新来的谢小姐那样待谁都是和颜悦色的好脾性。
银嬷嬷到了抱厦,素娘已经闻讯在屋檐下等候她,一见面两人握住了对方的手,银嬷嬷担心地说“你这手冰凉极了,是不是又犯病了?还是赶紧进屋吧。”
素娘温和的笑着任由她扶着进屋,吩咐道“兰心,上茶。”
银嬷嬷忙道“不用了,我在大格格那里已经喝饱了一肚子的热普洱。”
兰心听了俏皮一笑便退下了。
两人坐在炕上,银嬷嬷先说“素沁妹妹,你这病春秋节气最能反复无常,眼下你可要注意些身子。”
素娘这些天的确又犯了咳疾,刚才站在屋外等了一会已经心口发凉,抿了几口热茶才压下了寒意。“知道银霜姐姐你今儿要来,我昨夜甚是想念呢。”
银嬷嬷,哦,也就是银霜,她闻言笑道“素沁妹妹,我一个老婆子有什么可想念的?莫非你还怕没人和你唠嗑?”
素娘微笑道“我整日里也就是栽花刺绣的做些轻巧的活计,前些日子我绣了一方寒梅罗帕给格格。格格她便又担心起我的身子骨,我又不是豆腐做的,哪里会一碰就碎,有什么可担心的?”
银嬷嬷神情惆怅的说“素沁,你小我将近十岁,我现在也已经四十有五了,这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常常是头晕眼花、腰酸背痛。曾经我羡慕你命好,早年能做宜绵格格的贴身侍婢,不用做那些粗活累活,能享受副小姐的福分,如今又能被雅尔檀格格这样的敬重,啥重活也不用做,只要健健康康活着就是宽慰了格格的心。可是有时候我又想起,你以前的那场落水,那以后你就落下了咳疾哮喘,每回发起病来都是只和阎王爷隔了一层帐子。落下寒症之后,你的身子骨是小病不断,还得提心吊胆的怕有一天会一病不起,年轻的时候我不懂,现在老了才知道身体是比啥都重要。”
素娘淡淡一笑道“若是能重来,我照样会跳下去救宜绵格格。我的确是在雅尔檀格格年幼时照拂过她,可若是没有对她额娘的救命之恩,她又为何要对我这般好?宜绵格格不是我素沁的亲人却胜似亲人,她在我心里既是主子又是姐姐,那年,她要是就那么走了,我这个做奴婢的做妹妹的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那你当年为何不愿意给齐佳老爷做妾室?”银嬷嬷对这个问题疑惑了好些年,她问“宜绵格格的性情是极好,她待你更是十分亲密无间的,你总不至于认为是宜绵格格会刁难不满你吧?”
宜绵格格去世之前曾经想抬举素沁给齐佳姑老爷做妾,后来听说素沁竟然毅然决然的拒绝了。
“主子不是那样的人!”素娘不快的解释道“一仆不侍二主,我既然是她的奴婢,就绝不会爬上主子夫君的床。当年主子想让我给老爷做妾是因为她渐渐病入膏肓,主子是怕她走了之后,没人能在内宅中精心呵护雅尔檀小格格。可我当年便直说,我素沁终生不嫁侍奉雅尔檀格格一生一世。我知道,银霜姐姐你觉得像我们做奴婢能开脸做个姨娘是修来的福分,可我不能背弃主子,何况我从落水之后便绝了有子嗣的可能,即使嫁人也不能生子。还不如干干净净的自梳,老了做个教养嬷嬷便心满意足。”
素娘的眼神清澈坚毅,她是心意已决。虽然老爷和主子生活在一起只有短短的三年,主子便撒手人寰,可是她知道老爷待主子是真正的恩爱交融。
如今的章佳氏月姨娘得宠多年,虽然看上去是因为她性情爽快温和,但她相信若不是章佳氏是主子定下来的妾室,恐怕也不会被老爷这般厚待。
富察氏的到来基本上是因为她出自低门小户,老爷是顾虑着娶了高身份的继室会压制住大格格。父女之间看似生疏至极,但是老爷却是真心实意的念着大格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