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雅尔檀与谢伊人谈兴正佳,聊的久了些便误了谢伊人回疏影梅居的时辰。夜里霜露凝重不便行走,两人便在雅尔檀的架子床榻上抵足而眠,天马行空的随意讲些个什么对方都能侃侃而谈好不有趣,将至东方朝霞初初升起这才依偎在一起安眠。
正午时分,冬葵领着一行人悄无声息的进了正屋,她暗示捧着洗漱瓷具的众丫鬟们先立在角落里。她自己则轻手轻脚的绕过大理石屏风来到温暖的卧室。
小心翼翼的卷起床前垂下的纱帘,只见两个花柳容色的美人儿仍旧未醒。
重锦色苏绣被褥盖至大格格的胸口,格格的睡颜一如往常的恬静安然,她平躺在床上手脚摆放得很端庄,连挽在脑后的两束辫子也丝毫不乱的撇在双肩。
冬葵听依兰说过这睡姿也是一项满蒙贵女从小便要练习的功课,像格格这样已入睡便纹丝不动的上佳睡姿着实赏心悦目。而谢小姐昨日夜里自散了青丝说是不习惯挽着发髻入睡,于是今日这一头墨黑长发便有些缭乱的散及枕畔。虽说随意了些不过这样也是极好看的,谢小姐的眉眼生的极为清秀,见她穿着一身浅粉的丝绸里衣侧身躺着好似宁静的睡莲宛在水中央。
她只瞧了两眼便垂下了眼睑,心里轻笑道:谢小姐倒是特殊竟敢将半边脸枕在格格的肩侧。
雅尔檀睁开双眼时先意识到自己的右肩膀一阵酥麻,扭过头一瞧不禁失笑,原来是被这个丫头压麻了的。再抬眼看到冬葵垂手侍立在床边,便轻声吩咐道“你打发人去疏影梅居取一套谢小姐的家常衣裳来。”
她的身量较之同岁的谢伊人高挑了不少,自然不能让谢伊人穿她的衣衫。
冬葵便吩咐了一个小丫鬟悄悄地去疏影梅居一趟,她则伏侍着格格起身。
雅尔檀下了床来,转身动作轻柔的为沉睡着的娇人儿掖了掖被脚,又将帘子重新放了下来。她这才动了动有些酸痛的胳膊,冬葵忙上前扶着她的手肘,雅尔檀走到了妆房洗漱便示意屋子里的丫鬟们动作轻些,众丫鬟忙噤声行事。
待到雅尔檀洗漱完毕又用了一餐清淡的膳食之后,床帐间睡得香甜的谢伊人才慵懒的醒转过来。
“你是什么时辰醒的,我睡了多久?”谢伊人赤着双足下了床榻便看见正在临窗大炕上翻阅书籍的雅尔檀。
雅尔檀眸里含笑道“我素来晚睡,自然不会像你这般嗜睡。早你一个时辰苏醒的,如今已是未时末,腹中可饥饿?”
谢伊人不答翻身坐上了暖炕,拿过雅尔檀的茶盏喝了两口才说“碧螺春味道微苦,也只有你爱喝这个了。丁香呢,可否给我换杯白茶来?”
“昨儿还说我穿得单薄,你瞧你竟连鞋袜也不穿了。”雅尔檀蹙眉嗔道“小柳儿你进来。”
小柳儿从门外脚步轻脆的走了进来,看见谢伊人素颜素衫却依旧清丽出尘,恭敬的说道“格格唤奴婢有何事吩咐?”
雅尔檀指了指坐在炕上兀自拿了她琉璃茶盏玩赏的谢伊人道“带你谢小姐去里间洗漱。”
小柳儿便上前扶住了炕上那位正怡然自乐的谢小姐的手臂道“格格一早便吩咐人去疏影梅居取了您的衣衫过来,如今正放在里间妆房那里。请允许奴婢伺候小姐梳洗着装。”
谢伊人下了炕淡淡道“卫夫人的簪花小楷虽说精致极了却不适合你这样的女子。”
雅尔檀一怔再低头瞧了一眼自己手上的习字帖,抬起头时已经不见了两人的踪影不由得微微一笑。
却说在正屋里间的妆房里,小柳儿一边伺候着谢小姐换上从疏影梅居取来的软银轻罗百合裙装,一边恭顺的说“奴婢粗手笨脚的待会儿侍候谢小姐梳妆,若是有什么弄疼了您的地方还请您多多见谅。”
“原本该叫丁香或宝绿姐姐来伏侍您的,只是格格的外家送来腊八节年礼,三位姐姐都到前院忙去了。现在只剩下奴婢这么一个小丫鬟在正屋候着格格的吩咐。”小柳儿的视线无意间扫过谢小姐的双腕,那对色泽宛如赤血的红玉镯子瞧着可真漂亮,这就是格格说送人了的那对镯子嘛?
“喔,是瓜尔佳府邸的人吗?”谢伊人理了理齐腰的青丝问“他们每年都派人送年礼来吗?”
小柳儿扶着她坐在柳叶窗下,拿起了一对翡翠竹节纹玉簪往谢伊人刚盘起的垂鬟分肖鬓上比划,嘴上说“是的呀。御史大人是咱们格格的郭罗玛法,每年大小时节都会打发底下人送节礼到咱们府上。听宝绿姐姐身边的寻兰说,御史大人府里送来的节礼每次都是很丰厚的呢。咱们格格的库房里堆积了不少御史大人送来的好东西呢。”
谢伊人泛出一丝清淡的笑容道“那看起来御史大人还是很疼爱格格的。”
“这是自然,不要说御史大人是格格的郭罗玛法,便是奴婢也是十分敬爱格格的呀。”小柳儿眉开眼笑的说。
丁香双手郑重的捧着一张杏黄色描绘着迎春花的信筏进了正屋,宝绿和冬葵跟随在其后。
“格格,这是御史大人派人同年礼一起送来的邀请函。”丁香颇有些崇敬的将筏子递给了坐在炕上的雅尔檀。
雅尔檀随手一接,将信筏上的字句上下扫了两眼,付之一笑。
姊探谨奉族妹: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讵忍就卧。时漏已三转,犹徘徊于桐槛之下,未防风露所欺,致获采薪之患。昨蒙亲劳抚嘱,复又数遣侍儿问切,兼以鲜荔并真卿墨迹见赐,何痌瘝惠爱之深耶。今因伏几凭床处默之时,因思及历来古人中处名攻利敌之场,犹置一些山滴水之区,远招近揖,投辖攀辕,务结二三同志盘桓于其中,或竖词坛,或开吟社,虽一时之偶兴,遂成千古之佳谈。姊虽不才,窃同叨栖处于泉石之间,而兼慕群芳之技。风庭月榭,惜未集诗人;帘杏溪桃,或可醉飞吟盏。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馀脂粉。若蒙棹雪而来,姊则扫花以待。谨奉。(此段摘抄自梦阮先生石头记一书)
“齐布琛姐姐果然风雅。”雅尔檀将筏子递给了坐在一旁炕上的谢伊人。
听她这么说丁香愈发好奇,她虽说略识得几句诗文但也没能看懂这张纸筏上的诸多古语。不仅好奇地问“格格,这是?”
谢伊人看了几眼便回答她说“是位小姐邀请你家格格去她府上一起建立诗社。”
丁香听了笑道“是瓜尔佳格格嘛。”
“恩,是齐布琛格格的意思,她邀我次月下旬去瓜尔佳府座谈。”雅尔檀见谢伊人将那帖子放在了炕上的案几上便解释道“这信筏的主人是我外家瓜尔佳氏府上的嫡女,瓜尔佳氏齐布琛格格。她是我昂邦阿玛(大伯)的嫡女。虽说齐布琛姐姐是没有品级的格格,但除了齐佳府邸只有我一人被称作格格。其余满蒙贵族的府上,嫡女们都是可以被尊称一声格格的。”
谢伊人颔首道“我知道,这位齐布琛格格想必与你私交甚笃。”
雅尔檀见她面色有些不愉快,便吩咐道“谢小姐还没有用过早膳,冬葵你去小厨房再领一份膳食过来,告诉翠妈妈要做的清淡些。宝绿你和丁香去库房挑选些合适身份礼度的年礼送去各院的姨娘小姐那里。”
丁香先应下了,又见雅尔檀不再理会案几上的信筏,便上前捧走了那张精致的信筏摆到了书房里头。
见三人都已退了下去,雅尔檀盯着那双柔美的眸子道“怎么,先前我待你好琦儿便醋意大发。如今齐布琛姐姐只不过送了张帖子过来,你也郁结心间了?”
“我只不过是在感慨你与瓜尔佳格格的情分罢了。”谢伊人有些言不由衷的说“我又不是那等爱拈酸吃醋的人。”
那位瓜尔佳齐布琛格格和大格格的交情想一想便知道,不是她这个迟来的汉女能及得上一二分的。
雅尔檀莞尔一笑颇为真心的说道“齐布琛姐姐长你我两岁有余,过了年关正好芳龄十七。是位温良娴静的雍容女子,虽说不似你我这般容色极为出众,但也是位明媚丰盈的名门秀姝。”
名门秀姝,你可知在我谢伊人眼里这满京城的满蒙贵女中,唯有你齐佳雅尔檀一人配得上这词。
她自幼便听人说鞑子野蛮粗俗,那么鞑子从关外带来的女眷必然也比不上汉家女子温婉贤淑。而后一路上京,初见了齐佳二小姐心里更觉得不屑相顾。直到与大格格相交数月才堪堪改了一些观念,但这只是针对才情极高的大格格和那位年纪尚小的三小姐罢了。其他满女,她谢伊人依旧是看不上眼的。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偏要学咱们汉家女子的模样,却是一个个都学成了半吊子、四不像!
就说那位富察夫人吧,面上倒是装的贤良淑德极了,私下里还是改不了关外的旧习。一口一个下贱的小蹄子,什么扒皮抽筋的威严是足了却越发叫人生厌。居然连二小姐作出那等子骇人听闻的事情还不以为意。可知道闺阁女子的名声为何物?
“齐布琛姐姐明年便要参加选秀了,依照她的家世品貌,必然是不可能会被撂牌子赐花。这样正好可以圆了齐布琛姐姐的夙愿,她是个心怀青云之志的人,从小便被郭罗玛法请来了教养嬷嬷训导礼仪规矩,素来端慧希望不会有行差踏错的时候。齐布琛姐姐前两年便协助她额娘管家,在管理财物上可是一把好手呢。”
“我与齐布琛姐姐相比实在不如她为人谨言慎行,我是个懒怠的性子,那些庶务虽说是明晓的,却也懒得处理。若非有素娘和依兰操持,可真就要难为我这个一向懒散的人了。”雅尔檀微笑着道。
谢伊人想起三小姐曾说过“别瞧大姐姐从不主动处理庶务,听素娘说大姐姐可是个极为通透的人,在这些俗物事上是一眼就明了的。”
姑姑曾说,大格格十分早慧有先母之风,好诗书礼仪,琴棋书画皆有所涉猎。
这数月时间里,她已经一一讨教过了,她谢伊人枉自聪颖过人却无一能及大格格。此女之聪慧程度罕见之至,曾与她谈起当今政局见识竟极为深刻,能说出“满汉本为一家,满人再厉害终究有汉人的用武之地”。
这样的女子真怕她是慧极必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