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格格的萃华园缺人了,缺的不是送给谢小姐的小丫鬟的名额,而是缺了一个掌院大侍女。这个位置有多让人眼红就不消细说了,普通小丫鬟的月银不过一个月八百铜板,掌院大侍女的月例银子却有二两,二两银子都够一户四口农家差不多一个月的嚼用了。更不说能近身伺候格格是做奴婢的光荣,便是自身生活的吃穿用度上升了不止一个层次。
惦记这差事的人太多了,于是,富察氏特意吩咐人请了大格格去正院相商。
雨后初晴的正院里,慢悠悠的走过抄手游廊,院子的青石地上是和煦的阳光,瞧着,有了些暖意。
富察氏面带三分端庄的笑意,语气亲切的说“大格格院里的那个依兰,我瞧着一向是个行事妥帖的好孩子,怎么忽然就要打发出去了?可是有哪里做错了?”
雅尔檀低垂着眼帘,嘴里淡淡道“我也并非是嫌她伏侍的不好,只是她年纪稍大了些,我们府上又不是那等刻薄没情理的人家,难道要留人家一生一世?自然是要放出去配人的。”
富察氏笑容依旧,“大格格善心厚待这个丫头,是她的福气。”
一旁伏侍的姜嬷嬷笑吟吟的接话道“自然是福气,还是天大的福气,大格格可真是宅心仁厚。依兰往后能嫁出去当正头娘子,是咱们奴婢里头的上等分儿呢!”她做了一辈子的奴婢,要她说依兰虽说是失去了做大格格陪嫁的资格,却也有了一条不错的出路。能做个自由自在的平头老百姓,这是许多困死在后宅里的人奢望过的。
瞧她一脸淡漠之色,富察氏也不恼,关切的说“大格格,你院里总要有个理事的奴婢立着,我看倒不如从你身边伏侍的一等丫鬟里头选一个稳重些的。若是想要新的也简单,吩咐外头的管事妈妈采买几个好苗子,仔细教养着几月,到时候送进来伏侍格格,如何?”
姜嬷嬷下意识的摩挲着一双长着老茧的手,想起了同样在夫人院子里当差的孙女姜莺莺。
雅尔檀闻言抬了抬眼皮子,一双明眸淡淡的看向上座的富察氏,“萃华园的事就不劳夫人挂心了,我身边的丁香冬葵二人就很稳重踏实,用不着外头的新人。”
“哦,那也好。”富察氏扭头看着安静的站在她座位后边的丁香,语气有些严厉的说“大格格说你是个好的,那我便不多说什么了,只是你这做奴婢的,要时刻记着好好伏侍主子。大格格身份贵重,她身边就是一件不打紧的小事儿,你也得心里手下有个分寸,该怎么做、怎么做才做得好,都得有个计较。”
丁香福了福身子规规矩矩的应道“奴婢谨记夫人教诲。”
富察氏还算满意的看了一眼,继续对下首坐着的雅尔檀说道“依兰在府里伏侍也有些年头了,当下她出府了,我也打赏不多就给个二十两,算是给她的添妆吧。姜嬷嬷,赶明儿你就打发人送到她家里去。”
雅尔檀伸手抚了抚袖口的碎花流苏,站起身浅浅的福了身子,“依兰自会感恩,夫人最是大度贤惠。既然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富察氏一笑道“不如再多坐一会?说不准老爷今儿会回来用膳的,你们父女一同在正院用了午膳,聊些闲话,可好?”哼,就算是老爷下了朝回正院用膳,那也是她和哈宜呼母女两个陪着才是。
不出她所料,面色不虞的大格格冷淡的拒绝了,富察氏心底油然而生一股痛快劲儿。就算你身份尊贵又如何,还不是一个没有额娘护着的孤女?
“那便回去吧,这雨虽然停了,难保有些地方路上湿滑。”富察氏对丁香道“好生扶着大格格。”
丁香嘴上应了一声“是”,便不慌不忙的托住了大格格的手臂。
跟在身后的小柳儿低头看着脚尖,步伐平稳的走在了回去的路上。
已是初冬,院子里的景色虽不如春夏之时,倒也还有零星几处花径。
在一处菊花盛开的角落,雅尔檀停留了脚步,伸手掐了朵色泽艳丽的杭白菊。看着灿烂繁荣的花丛,神情有些朦胧的,冷幽幽地道“有些东西该拿出来了,我说一遍,你记着。”
丁香忙洗耳恭听,认真的瞧着格格淡漠的脸色。
“单色的暗花纱,拿七匹出来,要刚好是七色集齐的,再拿十匹素软缎、十匹提花绫罗。去年瓜尔佳府送来的一箱子百花绣,不是有几样九月菊的刺绣物件儿吗,把绿牡丹、千叶耆、银苞菊、胭脂点雪这四个品种的物件拿出来。”
这些个东西虽然在库房里不算是上上等的精贵,但也不可能算差了。丁香心里纳闷,难道又是送给谢小姐的?
“以前得的一些首饰里头,我没用过的新的那些,我记得有一套珍珠碧玉头面,其中有一对步摇是点缀着红宝石的,把那套头面也拿出来。我匣子里有成对的瑶台玉凤花簪,你拿出来。还有匣子里的那一条绿翡翠珠链,也别忘了。”
这话怎么越听越糊涂了,丁香小心翼翼的瞥了一眼自家格格。那珍珠碧玉头面的成色镶工是上等,最难得的还是这套头面的华丽多变之处,一套头面共有十三件,两支镶着红宝石的珍珠步摇、两支碧玉莲花图样的花簪、两支含珠似花的点翠鬓钗、四朵珍珠做的别样精致珠花、一支富丽堂皇的华胜、一对小巧明丽的花钿。
只是格格的头面实在不少,珍珠碧玉也非格格的喜好,所以才一直封存不戴。
丁香知道,这套头面要是拿出去折成现银,没个两三百两银子,绝不可能。
至于格格首饰匣子里的瑶台玉凤和绿翡翠珠链就更不用提了,拿出去给家境普通的百姓,都可以当成传家之宝了。
看了一眼小柳儿,那一脸的不解之色也和她一样,格格这是要做什么?
雅尔檀捻着指尖的花蕊,有些清凉,“再从我的私房里拿一百两银子,一并送到容管事家去。”
容管事不就是依兰的父亲?眼神暗了暗,丁香语气平平的应下了,这么些好东西,算是什么事,就这样送了一个已经家去了的奴婢?已经送了一纸卖身契,如今再配上这么些东西,是要给依兰这个小蹄子做嫁妆吧。丁香只感觉心间有一团不快的怒火冉冉升起。
小柳儿听了,问“是给依兰姐姐的吗?”
“恩。”是也不是,她松开了指尖,娇嫩的花苞飘飘摇摇的落在了清凉的碎石路上。
“格格,这么多的东西,怕是没有先例的,不如还是依照府上的一等赏赐打发给依兰吧。”丁香低垂着额头,轻声试探道。
小柳儿皱了皱眉,一等赏赐是府里给发放的下人最大的奖赏,但远远不如格格说的这些啊。
依兰姐姐伏侍了大格格这么些年,只按照旧例赏赐,未免有些薄了。小柳儿瞧了一眼看着谦卑温顺的丁香姐姐,她觉得依兰姐姐是个难得的温婉女子,伏侍格格自然是个好的,就说那杯碧螺春,她也会记着依兰姐姐的好。
“我说给她,便要给她。”倩影转身绕过了垂花门,抬头瞥了一眼蓝天中飘忽的浮云,“这是她该得的。”
小柳儿听丁香应了一声是,看她面色有些淡淡的继续扶着格格往前走,心下有些惊讶,莫非丁香姐姐对依兰姐姐有成见?
这一想又觉得不对,依兰丁香两位姐姐共事多年,两位姐姐都是脾气温和的人,哪会有什么龌龊?不禁觉得自己又多想了,真是人小心思多,让格格知道又该提点自己专心做事了。
宝绿正窝在她的耳房里打络子,两条腿随意的盘在炕上。她今日穿着银红色夹袄和葱绿色裤子,一头黝黑发亮的秀发只松松的挽了一个家常鬓,连耳坠子都懒得带。
她的心情是极好的,这两个月让她心下开怀的事情不多却分量重。只一件事,依兰走了,格格房里最受重用的大侍女走了。这萃华园里头人人都说依兰稳重能干,就连格格打发她出去时也没否认她是个出众的。依兰聪慧干练,她知道,就是因为依兰太过出挑儿,谁都记她的好,才会让自己感觉头上压了座大山。沉沉闷闷的心里总不得劲儿!
依兰不喜欢她,宝绿自个儿心底清楚,所以她也不喜欢依兰,她走了,自己的头顶上终于少了一尊大佛,真正是爽快至极。
丁香姐姐亲和良善,待她甚好,冬葵是个沉默寡言的,不去理会即可。
瞧这日子是不是一天天的见好了?
心里正欢欣时,忽觉有人推门而入,抬眼一瞧,原来是小丫鬟寻兰。
寻兰年纪尚小,不过十一二岁,年龄和小柳儿一般无二。
“姐姐又在打络子啊,”寻兰红扑扑的脸上是大大的笑容,“好漂亮的丝线啊。”她抚摸了几下篮子里头的各色丝线,丝滑柔软,色彩也极是鲜明妍丽。
寻兰一直是跟着她的,宝绿喜爱这个小丫头,此时心情又好,伸手拉了她一并坐在了暖洋洋的炕上。指着其中一种十分亮眼夺目的丝线说“这是新进的鸳鸯丝,精贵着呢,就这么一把值不少银子。”
寻兰好奇的眼神打量着她,问“为什么要叫鸳鸯丝?”
宝绿解释道“这种丝线产量不多,而且过于纤细,不适合绣在衣料上。顶多也就能做个小物件儿什么的,比如绣在锦帕香囊上,就很美丽了。说它是鸳鸯丝,大抵是因为绣在物件儿上的多为鸳鸯吧,或许是绣成鸳鸯最是好看也说不准的。”
寻兰点了点头,又问“是格格吩咐姐姐拿出来打络子的吗?”
格格那里的绣工物件儿都快成堆了,怎么还叫宝绿姐姐做绣活儿呢?
“你这丫头怎么听不明白,这线极细,怎么能用来打络子呢。”宝绿没好声气的点了点寻兰的额头,道“我看库房里有这么绚丽的丝线,放着也是浪费了,就让丁香姐姐拿出来给我做做绣活儿了。”
原来是丁香姐姐,“如今丁香姐姐管着库房,姐姐想要什么丝线料子都好说了。”寻兰甜甜笑道。
那是自然,想起依兰管事的时候,哪有这么方便的好事?依兰不来苛责她都算是幸运的了。
宝绿也跟着笑了起来,伸手去捏寻兰的粉红脸颊,两人顿时笑成一团。
隔壁耳房里传来一阵阵笑声、打闹声,冬葵只当做是听不见。
依兰走了,盯着窗外院里的花架子,她心中未免有些酸涩。依兰走的当天,格格就打发人把卖身契送了回去,从此以后她便是自由身了,多好,可以做自己的主了,日后嫁人也能做正经夫妻。可是依兰心里乐意吗?依兰明明想留在格格身边。
她当时那样凄凉的模样还刻在记忆里,她心里最最在乎的恐怕就是格格了吧,伏侍了七年的格格却这么忽然的就打发了她。
格格心里在想些什么,谁又能知道?
素娘虽说是伏侍先夫人的老人了,可是也不可能真的就是为了一句隐晦莫名的话就这么打发了依兰。
也许格格早已经对依兰有不满之处了,这么想着,冬葵心里就有些发凉,到底是怎么回事,才能这么凉薄的对待一个自幼相伴的人啊?
还有那个来府上客居快一个多月了的谢小姐,冬葵每每看见她,总觉得她不像是梅姨娘家里的人。梅姨娘这么一个清清冷冷的女人,居然会有这么知书达理、温婉宁静的的侄女儿,也是有些令人惊讶的。格格待她极好,都快比三小姐还要亲密了,连院子里的芷兰都送给了谢小姐。还有那对镯子,价值固然重要,可是那对镯子的来历更加珍贵。
她在格格身边伏侍也有年数了,可是不论与格格相距多近,心里总觉得她从来不懂格格的真心思,总感觉吧,她和格格相距千里之远。所以冬葵从来没有想要去亲近格格的念头,如今也证明她是对的了,最亲近格格的依兰不就走了吗?
她是格格的人,她只能盼望着格格过得好,她才能过得好,可是格格的日子以后又会在哪里?
藤蔓缠绕的花架子上,一阵冷风吹过,摇摇欲坠了的落叶终于飘零在了冬季里,落地了,归土了。
格格曾说落红不是无情物,可是冬葵觉得若是落叶有声怕也是不愿意掉落污泥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