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尔檀淡漠的看着她苍白无力的面容,半晌方才悠悠道“翻年,你便十九了,再在我这儿熬下去真成老姑娘了。”
“你伏侍我快七年了,在银钱上我不会亏待你。”
“我会打发人把你的卖身契送到你家去,往后便不用为奴为婢了。”雅尔檀扭动着大拇指摩挲食指指腹,她能做的就是消除了依兰的奴籍从此放依兰做个自由人。
依兰好似心里忽的明白了什么,露出一个七分惨淡三分忧伤的笑容,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她居高临下的风华。
“或许,格格初始就没打算让奴婢陪您出阁,是吗?”她哽咽着问。
雅尔檀的表情隐匿在层层淡漠里,可是依兰知道她会给句明白话,看在,看在她们主仆一场的情分上。
泪水从眼角划过,在这样凉凉的天气里如刀般割的脸上有些刺痛。依兰本以为心里已经难过的麻木了,但是当听到那句轻飘飘的“是”,胸口却猛地像被无数根刺扎破,鲜血淋漓的痛感、宁死不生的痛苦,呵呵。果然,果然格格的冷心冷情连对她都是如此。
依兰敛去了情感复杂的笑容,抬起脸儿认真的盯着她看,一双眸子冷冷的看着这宛如高山上遗世独立的雪莲花一般的玉人儿。
一辈子,一辈子?呵呵,真是可笑啊,尽心竭力了这些年,最后居然是场黄粱梦。
当初繁缕被打发出府时,她还曾经安慰自己是繁缕不如自己那样事事都挖空心思做到让格格如意,所以她才落得个被外放的下场。
却原来,她真是痴人说梦,如格格的心意?如今,让格格如意的事,她明白了,那就是自己早早地出府,不再惹她碍眼。
依兰敛去了往日的温柔亲和,语气难掩冷淡怨气的问“奴婢可否问格格一句,格格为何要打发奴婢走?”
雅尔檀转了转青葱手腕间的珠串儿,听了她这话,抬起眼淡淡的道“我知道你不甘心,像你这样打小儿陪着主子长大的,往日大多都能给未来主子姑爷做个通房妾室。你在我身边伏侍这么些年也总该了解我几分性情,我可以告诉你,我不介意男人三妻四妾,大清贵族家多有小妾本就正常。”
那又为何要赶她走?依兰心中愤愤不平道。
“可是我不喜欢将来有可能会爬床的丫鬟,依兰你虽不如宝绿娇美但是你可比她聪慧多了,我何必找你这么一个麻烦?将为就算是挑选通房,我也不会先考虑你。”
“你和丁香都是素有心计的女子,但我从未戳穿过你们。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真当我不知道萃华园兰字辈的丫鬟除了一个安分守己的芷兰以外,就只剩下一个年纪极小的寻兰了吗?”
“安兰是怎么染上病的?雨兰为什么被赶出萃华园?这两桩事情,你我心知肚明。你且说说看,这些年我把萃华园交给你打理,我可有落过你的面子?”
雅尔檀语气淡淡的道,三尺冰冻非一日之寒,依兰的这些糟心事也该把账算清楚了。
依兰心中震惊,脸上更是难以置信,原来,她竟然是都知道的。那,那为什么不惩处她这颗早已经不甘居于人下的野心?
雅尔檀并不去看她的表情,继续道“你平时打压丁香宝绿她们,我可有说过你一句?知道你念着家里,所以你往日里从库房里拿了什么绸缎首饰送出去,我怪过你吗?”
“依兰,念在这七年的情份上,往日的事情不再追究。今天我放了你走,以后给人做正室有什么不好的?虽说不如跟着我过的富裕舒坦,却也不用再做奴婢。”
雅尔檀淡淡的说,依兰在管家打理这一项上的确伶俐,可是她不会留下这个女子。这些年依兰在一些事情上做的手脚,雅尔檀只当作不知道,但如今只怨她自己把手伸得太长了。
依兰是个聪明人已然明白大势已去了,不管她再说什么,格格都不会相信她了。是啊,怪只怪她把格格看得太天真,更因为她居然会以为格格待她是与众不同的。真是可笑啊!
她强忍着肺里的难受站起身子,如所有的从前一样温柔的说“奴婢告退,唯愿格格日后珍重自己。”
待她福身子晃晃悠悠的出了门去,雅尔檀心中有些悲哀的叹息了,但最终她却只看了一眼正在萧瑟的秋风中摇摆的门帘子。依兰终究是走了,不过这样也好。
到了晚间她连晚膳都懒洋洋的不想用了。看着满桌子的珍馐美食,胃里一股酸涩劲儿涌了出来,不快的皱起眉“拿下去,看着就油腻了脾胃。”
此话一出,立在桌边伏侍的丁香宝绿两人登时面面相觑。
还是丁香回神的快,忙吩咐了小丫鬟领了膳食下去,自己则与宝绿伏侍了格格洗漱。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要丁香看格格应该还是有些念着依兰的好。不过不要紧,她迟早会让格格看到她丁香的好处。
“格格,多多少少还是用些吃食可好?”丁香扶着她到榻上歇息了,自己则顺势跪在了软榻下的一方脚踏上。
雅尔檀瞧着她温柔谦卑的模样,不言语。曾经,依兰也是如此温柔亲和,。
宝绿说“格格,今儿的晚膳是翠妈妈做的,您若是不欢喜,那奴婢现在去吩咐丹青姊妹做两道清淡一些的可好?”
丁香也附和道“宝绿说的也有道理,格格您看如何?”
“打发小柳儿去就行,你们俩陪我说会儿话。”雅尔檀慵懒的抬了抬眼皮吩咐道。
宝绿应了一声,便出门寻了小柳儿去传话,不过一刻钟又转了身子回来了。
丁香正跪在脚踏上,专心的给格格按摩腿骨。见她走回来了,开口便问“冬葵呢?格格正要找她。”
方才宝绿走过回廊的时候已经看见了冬葵,她正在依兰的那儿。
“她在依兰姐姐那里,可要奴婢去唤她过来?”宝绿问。
丁香便抬头看向已经眯着眼似是在小歇的雅尔檀,嘴里轻声说“格格,冬葵在依兰那儿。”
“不必理会她”雅尔檀睁开眼,指了指宝绿,让她也到榻前来。
看到丁香仍然低头跪在脚踏上,认认真真的替她捶腿,开口道“不用跪,坐着。”
“是。”丁香低低的应了一声,这才挪挪身子坐在了榻尾的脚踏上。
宝绿显然没有她那样乖巧柔顺,早已经自顾的坐在了软榻另一边的脚踏上。
“你们俩伏侍我也有些时日了。”雅尔檀唇边带笑的说。
宝绿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眼神清亮的看着她们,“奴婢伏侍格格整整一年了,不过比起丁香姐姐还是短了些日子。”
“一年,不算短了。”雅尔檀微笑着问“心里可有什么念想?”
丁香抿嘴儿一笑道“奴婢在格格身边三年,心里只盼着能长长久久的伏侍您。”
长长久久?她的秀眉微微蹙起,面上是平淡的笑容,她问“长久的伏侍我?那你以后又该如何?”
宝绿听了娇声道“自然是格格要我们如何,我们便如何。”她这般娇艳的容貌自然应该用来为格格将来的额驸固宠了。
“哦?”雅尔檀眨了眨眼,似是不信。
丁香双颊微红,轻声道“格格是奴婢的主子,奴婢的命尚且在您手里攥着,自然是唯您的吩咐是从。”
纤长的手指摩挲着盖在身上的软毛毯子,雅尔檀的笑容微冷,语气沉沉的问“你们的命自是在我手里,可若是谁心大了,又该如何?”
“奴婢们的卖身契在格格的手里,要打要骂要卖要罚,那都是姑娘一句话的事儿啊。”宝绿似是有些不解今儿格格这是怎么了。
丁香却不傻,心里积极思索着格格的心情,斟酌着开口“仆以主为天,不忠不实的下人就是该打杀了的。”但有几分小心思,格格应该不会太在意吧。她是绝不敢背叛格格的,只是也想为自己谋个好去处罢了。格格那么深明大义的人,总不会跟她这个只有几分小机灵的奴婢过不去。
雅尔檀却只顾着摩挲洁白无瑕的手掌,似是没有听到这句话一样。
一时丁香面上便有些尴尬,幸而宝绿是个嘴皮子利索的,她又爱欢声笑语的扯闲话儿,说了几句便惹的格格笑了。
雅尔檀只静静的听着,时不时笑一声。丁香在一旁讨巧的搭上几句话,只有宝绿这单纯的傻丫头一个人说笑个不停。
过了半个时辰,小柳儿领了点心上了,是一道香味清甜的芙蓉糕和一盅温热的冰糖银耳。
这会儿雅尔檀腹内有些饥饿了,于是用了不少,在旁边伏侍用膳的两人这才放下心。
膳后照例漱了口,一时又有小柳儿端了一杯清脾胃的茶水上来。
青瓷琉璃盏中的茶叶,银绿隐翠,叶芽幼嫩,茶水银澄碧绿,清香袭人,口味凉甜,鲜爽生津。
雅尔檀抿了几口,只觉味道清香浓郁,饮后有回甜之感。“这盏碧螺春泡得极好,你最近做事是有长进了。”她露出一个真切不少的笑容,开口夸赞。
小柳儿双颊绯红,嘴皮子动了动却又没说什么。几人只当她是害羞了,雅尔檀挥挥手便让她退下。
小柳儿慢吞吞的走了出去,掀开门帘的时候往回看了一眼,只见格格正闭着眼细细的闻着茶香,神情怡然自乐。
离正房不远的一间耳房里,气氛显然有些凄楚。
红叶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子,两只手上还不停的收拾着衣物,紧紧抿着的小嘴儿时不时传出低低的抽泣声。
“快初冬了,格格的屋里该点上驱寒的香。库房里储存着的肉桂香料,该拿出来早早地点上。格格的身子每每一到这寒冬,就会喉咙疼、心口发凉,她又是个能忍的,不爱告诉咱们做奴婢的这些事儿。”
依兰咳嗽了两声,又继续道“这肉桂是我前两年托人从外头捎进来的,不值几个钱。不过这东西用来暖身子却是极好的,前年第一次用,我也没敢跟格格说,后来瞧着她的身子却一日日的好起来了,面色红润了些也不像从前那样一到冬天就冷得脸上发白。你且记着,偷偷地把那香料拿出来点上,格格若是问起,你只管说是例行就是了,她不爱管这些小事,也不会再说起。”
冬葵默默地点了点头,她是和丁香一道入府的,论资历是拍马也追不上家生子的依兰。
“格格她的脾胃娇弱,忌口的东西多。到了冷天儿,她爱吃茴香面食,茴香暖胃,这面食的方子就是我托翠妈妈寻来的。”
“年关该分发的布匹赏赐,我都一一记在账上,你看看照例做就成。萃华园的人多,你好歹多费些心思,格格不是爱管杂事儿的,不能拿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她清净。”
依兰的语气转变的有些冷淡的说了一句“丁香此人,便是我不提起,你也知道,她不是个轻易好相与的。注意些,别着了她的道。”
冬葵默默颔首。
依兰看她点头,又继续交待。
“格格的首饰匣子里有几样极喜爱的,隔几天你就拿出来用软绵帕子细细擦拭,不能叫这些东西落灰。她从不用绸缎做的中衫,你记得那细棉纱必须是碧水绣庄的。别家的,格格用不惯的。”
“一到夏天,她又成天儿想着吃些酸酸辣辣的开胃,她喜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依兰似是回忆起了美好的往事,雪白的两颊浮现淡淡的红晕“那会儿还小的时候,就央着我给她捎带外面的小吃食儿。一次我出府回来顺带给繁缕买了小胡同里的酸辣牛肉板筋,那薄薄的切片儿牛肉上淋了一层又一层的辣汁儿,没想到最后却被她给偷吃了。事后吓得我一整夜没合眼,生怕她吃出什么毛病来。幸亏老天爷怜惜格格身子柔弱,没发现什么病状儿。”
“咳咳,她若是吩咐要吃酸辣的食儿,你要尽量忌着点,多规劝格格用些清淡的。”
冬葵看着她咳得厉害,有些不忍的说“慢些说也没事儿。”
依兰拿帕子压了压湿漉漉的眼角,一双红通通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语气平和的说“哪有这时间让我慢些?明儿我便该出府了,不是吗?”
“说句实在话,我虽然怨她这番做派。”依兰轻柔的说道“可是我也明白,她待我终是极好了的。她全了我们主仆的情面,我也该想着报答她。可惜我身份低下,怕是没什么的能帮助大格格的。”
“她打小儿就是冷性儿,冷清的很。事不关己、己不操心,对谁都是冷冰冰。我能有这个结果,她这回已经是慈悲了。”她看了一眼正低头帮着她收拾衣箱袖笼的红叶,“红叶这孩子踏实细心,她一直跟着我做事,如今我走了。以后还烦请妹妹你照拂她一些。”
红叶听了,脸上又忍不住滑下一串儿泪珠。冬葵轻声应了一句“你放心。”
依兰温柔道“我伏侍她这么些年,亲眼看着她一日日长大的,别人不了解她,我这个做奴婢的心里清楚。她小时候虽是淡漠,对不关己事的任何人都冷冷淡淡的,却总算还有两分孩子的样。她也会对我撒娇,心里气恼了也会冲我撒气,而今却一日比一日清冷。”
“格格喜欢三小姐的安静乖巧,听红叶说,那位谢小姐是个端庄自持的姑娘,你仔细瞧着些。若有品行不端的人靠近格格,你总该提个醒。好比朝堂上的言官,连圣上也有小人在身侧,普通人恐怕是不能幸免。”
说着说着,依兰感叹道“如今格格有了自己的主张,自然也就不需要我这个多事儿的奴婢了。”她心里终是舍不下这个亲眼看着长大了的格格。虽说她只比格格略大几岁,可是这其间亲厚情分又不是能一笔抹去的。
看着她忧伤凄楚的苦笑,冬葵叹息了一声道“你是个好的,可惜咱们格格她,唉。”
“总会过去的。”依兰道“我只盼着往后日日念经诵佛,能为她积些福报。”
小柳儿掀起了一角门帘,轻声道“依兰姐姐,冬葵姐姐,我能进来吗?”
“你进来坐坐。”依兰恰如往常一般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似乎忽视了自己心底的难熬。
小柳儿看了,羞怯一笑,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
红叶见了,忙放下东西,迫切的扯着她的袖子问“茶可捧上去了?格格喝了没有?”
“恩,格格尝了。”小柳儿点点头。
“格格怎么说?”冬葵在一旁问。
小柳儿红了脸道“姑娘说这盏碧螺春泡得极好,夸我最近做事有长进。”抬眼飞快地看了一眼依兰,有些愧疚的说“对不起,依兰姐姐,我不敢和格格说这是你泡的好茶水。”
“我本来就告诉你不要跟格格说的。”依兰语气温和的安慰道。她也不过是想再为格格做点什么罢了。
冬葵颇有些同情怜悯的瞧着她,唉,做奴婢的再尽心尽力又有什么用?格格要你走,你还是会被赶走。
小柳儿听了,心下越发愧疚了,便挽起袖子陪着红叶一起在旁边收拾要搬走的东西。
“冬葵妹妹,我谢谢你,今日来送别的情谊。”依兰一笑“明儿一早我便悄悄地走了,这萃华园的内务我就全心交付于你了。”说着她认真的福了福身子,可是她一身病躯,这一动作,又咳嗽了起来。冬葵忙扶着了她,将她按回床上。
握住冬葵的手,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低道“我伏侍不了她了,若是有我能出点力的地方,妹妹可以让二门那里的守夜婆子知会我一声。”
她身在内院,有些不方便外人采买的东西倒可以让依兰帮个忙,反正她也是要出府了的。于是张了张嘴,冬葵轻声道“我尽力而为,会好好伏侍格格的。你,便放下心吧。”
翌日清晨,晨曦的光芒还未覆盖萃华园,园子在星星点点的灯笼下仍有些阴暗,穿堂的秋风冷得刺骨。
形容憔悴的女子在正房门前跪下瘦削的身子,重重的磕了几个头,不顾额头的淤青,泪水随着耳际顺流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