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轲愈唱愈激昂,忍不住抽出清羽剑,边唱边挥舞。
随着筑音渐渐回复低沉,一声不思还落下,荆轲纵身一跃,落在一少年面前。
那少年端坐河畔一岩石之上,左手按弦,右手执竹尺轻轻一击弦下之柱,余音似有无限欢喜之意。
荆轲赞叹道:「好曲子!」那少年放下竹尺,抬头笑道:「好剑法!」
荆轲见他眉清目秀,身形廋削,却透着豪迈潇洒之气,一袭黑袍之下散发着如朝阳般的气息。
荆轲抱拳道:「荆轲。」那少年回礼道:「高渐离。」
高渐离自岩石跃下,兴冲冲抱起筑道:「荆兄,走,请你饮酒去!」说罢将筑袱于背上一跃上马哈哈大笑而去。
荆轲亦不多言,喚来疾风扬鞭追上,两人併驾说笑同行。
离易水不远处,即有一繁华市井,酒肆饭馆林立,只见商贾往来,好不热闱。
两人勒着马缰缓缓而行,高渐离热切道:「荆兄,此处为葛城,今日有缘相逢于此,有一去处可不得错失!」
荆轲笑道:「荆轲自当奉陪!」
高渐离大喜道:「那里好酒好肉少不了,我那朋友见了荆兄也定是投缘啊!」
高渐离领着荆轲穿过了大街,沿着碎石小径往城南走去。
不远处只见烟树林立,一树霞红色的叶片如夕阳下的云烟缭绕。一座小酒馆建于烟树林之中,酒馆虽小,却是异常热闹。
一阵风吹来,荆轲精神为之一振,赞叹道:「好酒!好肉!」高渐离大笑喊道:「狗屠!快备一坛好酒!一鍋好肉!」
高渐离话音刚落下,酒馆內奔出一黝黑壮汉,秋风虽有冷意,那壮汉却满头大汗,敞开了衣襟,露出精壮结实的胸肌。
高渐离向荆轲笑道:「此人名喚狗屠,他总说忘了自家姓啥了,哈哈!」
狗屠一见高渐离即大喊道:「小高,快快来,好酒好肉候着呢!」
高渐离拉着荆轲的手快步走入小酒馆,酒馆里的客人纷纷殷勤招呼道:「哟,高先生,一早又击筑去了。」
高渐离只是笑吟吟向众人点了点头,径直走到狗屠面前道:「狗屠,这位是我刚结识的朋友,荆轲!」
狗屠瞪大双眼望着荆轲道:「荆轲...你就是三年前,在榆次一剑杀了清虚那厮的荆轲?」
高渐离好奇道:「你...认识荆轲?」狗屠笑道:「小高啊,你只晓得音律,哪懂江湖事?」
荆轲拱手道:「原来你也是江湖中人,渐离倒是没提起。」
狗屠望向高渐离道:「他呀,只管击筑,他的筑,就是江湖,哈哈!」
高渐离大刺刺拉着荆轲坐下道:「你别瞧他一幅粗犷模样,却是懂我的筑音之人呐。」
狗屠拍了拍胸囗笑道:「那倒是,咱狗屠虽说屠狗卖酒,可这心还是挺细的,哈哈!来,来,荆轲,咱先敬你一碗!」
狗屠说罢连斟三大碗,自个先一碗饮尽,问道:「荆轲啊,自榆次英雄庄与圆月山庄之後,怎的就没了你的消息?」
高渐离端起酒碗道:「狗屠,咱们今日只饮酒吃肉,待会我击一筑新的曲子,你只管给我评一评。」
狗屠一听乐得叫道:「好极!」说罢扯开嗓门喝道:「在座的诸位!咱狗屠失礼了,今日有事不做买卖了,诸位请回吧,酒肉钱也免了,还望诸位见谅!」
众人似乎也了解狗屠的性子,逐纷纷起身离席而去,有者笑骂道:「我说你这狗屠,若不是你那一锅让人嘴馋的肉,你这小酒馆早关门了。」
狗屠一脸堆笑道:「那是,那是,诸位好走,哈哈,改日再来啊!」
应付众人离去以后,狗屠却也不再继续追问荆轲,三人只顾笑谈酒肉之间。
荆轲见狗屠貌似粗俗,实则学识渊博,与荆轲论起剑道,所想亦大径相同,对高渐离谈筑亦知之甚稔。
三人一席酒肉笑谈甚欢,不觉相逢恨晚,高渐离不由狂放击筑,尽显高亢欢愉之情。
高渐离突然问道:「荆兄,如若无別的去处,何不就留在此间?」
狗屠拍掌笑道:「小高说得对!咱在城北竹林有一竹舍,已空置多时,荆兄弟若是不嫌弃,何不暂时住下?」
荆轲自踏入燕国易水,便有一股浓烈的亲切归宿之感,当下也不作考虑道:「不瞒二位,荆轲确实也想留在葛城,有二位相知,夫复何求啊!」
高渐离与狗屠大喜,转眼之间,又喝干了两坛酒,高渐离更是放任击筑,荆轲与狗屠亦豪迈合唱几曲助兴。
正当三人狂放尽兴之际,小酒馆外一把宏亮的嗓音传来:「辛无常!你让我等寻得好苦啊!」
狗屠眉头一皺,霍然起身向荆轲与高渐离道:「二位兄弟,你们先喝,咱出去一会。」
荆轲只见狗屠抄起屠刀,一个箭步已窜出酒馆。酒馆外,萧瑟的秋风吹着落叶,四人衣袂飘飞立在风中。
为首那人细眉眉眼,一脸病容,身材却极为健硕,若不瞧其人容貌,倒似一个樵夫。
其余三人长相平凡,正如大街上来往的寻常百姓,让人看了几回亦是记不住的长相,然而狗屠没有记不住。
狗屠一眼横扫四人,叹道:「老七,辛无常五年前就死了,你怎地就是不死心啊!老六,老八,老九,你们可好啊!」
那三人微微点了头,也不搭腔,老七双眼直直望着狗屠道:「大先生惦着你,我们即便想忘也不行。」
老七双手自身後抽出双剑,剑长二尺,剑尖却是一弯钩,淡然说道:「当年你若是将人头留下方才离开,也省了我们这些年风雨受寒,就为了你这颗头颅交差。」
狗屠搖头笑道:「大先生仍是这般小心眼,倒是难为你们了。」
老七双钩一挥道:「辛无常,亮出你的兵器吧!」
狗屠叹了一口气,扬起手中的屠刀道:「世上再也没有辛无常,只有狗屠与屠刀而已。」
老七冷冷道:「交出人头,世上自然无辛无常,大伙一块上,将人头取来!」
那三人缓缓走向小酒馆,手中已握着三尺长剑,老八道:「昔日多蒙大哥关照,老八谢过了,可大先生之命不可违,大哥可別怨我等。」
狗屠冷笑道:「当年尔等可没少扯咱后腿,今日倒是大哥对不住各位了...」手中屠刀一晃道:「咱如今惯使屠刀宰狗!」
老八脸色一沉,向老六,老九打个眼色,两人一声叱喝,剑锋一左一右刺向狗屠,老八足尖一蹬,飞身一剑刺向狗屠面门。
狗屠待三剑将至,身子往后一弯腰,右腿直踢而上,老八只觉手腕一麻,长剑险些松手落下。
老六与老九一剑落空,反倒成了互刺对方的局面,急忙狼狈收回剑势。
狗屠则隨势一个侧身旋转,手中屠刀往老六砍去,老六只见狗屠身影如一阵狂风,屠刀已迫在眉睫,急忙挥剑硬碰那一刀。
哐当一声巨响,老六虎囗迸裂,眼见狗屠手腕一转,屠刀斜砍左肩而来,慌忙就地一滾避开刀锋。
狗屠大笑道:「哈哈!你还真当自个是一条丧家犬了!」
四人心里不由惊骇万分,老七原想凭四人之力,理应不难完成任务,不想辛无常虽隐姓埋名于葛城屠狗买酒,武艺非但不減反而更为精进了。
老七一声暴喝道:「四方围攻!」率先一跃而上,双钩分上下两路刺向狗屠。老六,老八与老九则分别自左右与后方夾攻。
狗屠不待围攻成形,凌空一个跟斗落在老七后方,屠刀随即往老七背部砍去。
老七左手往后一挥钩,剑刃与屠刀相碰,往下一拖将屠刀勾紧,回身右手一钩横扫狗屠咽喉。
狗屠非但不躲闪,反而一个箭步冲向老七,左手一拳猛的击在老七脸上。
始料不及的老七登时眼冒金星,双钩胡乱挥动逼退狗屠,忍痛往后跃开,老六等人迅速冲上,围着狗屠一轮急攻。
荆轲刷的一声抽出清羽剑,正欲上前相助,高渐离笑道:「荆兄且慢,待渐离击一曲助兴,你只管观战,可好?」
荆轲望着高渐离一副淡定神情,点头道:「也罢,正好见识渐离兄弟的本事。」
高渐离微笑道:「呵呵,渐离只懂音律,武艺实在不行啊。」说罢屈膝而跪坐在地,左手轻按弦的一端,右手执竹尺缓缓而击,一阵轻柔筑音仿佛化作清风吹送。
狗屠索性闭目盘腿而坐,老六等人一愣,脚步虽未停下,却也有所顾忌而不贸然进击。
高渐离右手愈击愈快,筑音绵密夾杂悲凉之意,与秋风落叶融合而倍感凄凉。
老六等人不由自主放缓脚步,一阵阵萧杀的悲伤自心底涌上,三人竟莫名掉下了眼泪。
荆轲心底亦是思潮起伏,忙收敛情绪专注于酒馆外的状况。
隨着高渐离的击筑之音如泣如诉的悲凉,老六等人竟失魂落魄弃剑痛哭。
老七捂着痛处,眼前的情景只觉诡异无比,再见高渐离凝神击筑,心知乃筑音迷人心智,於是飞身直扑而来。
荆轲那里容得老七近身,双足一蹬,一剑迎向老七双钩。
老七怒喝道:「滾开!」双钩交叉挡下清羽剑,一个旋转勾着剑刃,正欲扯脱荆轲手中的剑,不料荆轲手腕运劲,咔嚓一声,双钩竟断作两截。
老七脸色惨白,茫然望着荆轲,一时之间不知所以。
荆轲亦不追击,持剑立在高渐离身前,而老六等人早已泣不成声,狗屠缓缓睁开双眼,气定神闲的瞧着三人。
高渐离愈击打愈轻柔,仿佛在安抚一般,筑音愈来愈低沉,就似隨风飘去而不可闻。
老六等人如大梦初醒,不禁面面相觑,急忙尴尬拭去一脸泪痕。
老七叹了一囗气道:「罢了...罢了...辛无常,我等今日杀不了你,只能任你处置了。」
狗屠淡然道:「咱並不想再杀人,也不想让尔等所杀而已,回去吧!」
老七望着狗屠,半晌方才道:「可我等必须向大先生交待,你还是尽早离开这里吧。」
狗屠站起身,挺直腰杆道:「不躲了,尔等回去告知大先生,世上再无辛无常,不过一屠狗之狗屠而已。」
老七苦笑道:「这...唉,你应该比谁都了解大先生,他定然不会就此罢休。」
狗屠大笑道:「当然,大先生只相信死人,你就说,有一屠狗之人,不日将登门拜访!」
老七等人一阵愣然,老九道:「你若回去,必死。」
狗屠搖头道:「杀与被杀,咱宁愿选择杀,也不愿被杀,大先生一样是人,是人都会死,对吧?」
老七喃喃自语道:「疯了...你一定是疯了...罢了,我等就此离去,你...好自为之吧。」
狗屠微微点头道:「不送。」只见老七等人垂头丧气黯然上马而去。
狗屠步入酒馆笑道:「小高啊,你那一曲可真夠悲怆,又长进了,哈哈!」
高渐离搖头道:「可还进不了大哥心里呐...倒是让荆兄伤怀了。」
荆轲不解问道:「为何那老七却不为筑音所动呢?」
高渐离大笑道:「他?哈哈,大哥那一拳先疼入他心里了,我这筑音啊,没门可入。」
狗屠一边摆上酒肉一边道:「那是,那是,小高的筑音啊,那得用心听才行,而咱,一个看化之人,都是一个空而已。」
高渐离茫然望着筑,叹气道:「空...我何时方能领悟空的境界...」
狗屠端起酒碗道:「空?别让肚子空了,来!荆兄弟,小高,喝!」三人不禁大笑而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