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楷一夜无眠。
奇怪的是,那一场噩梦过后,赵楷即使一夜不睡也是无比的清醒。
他知道,那些梦境并不是虚构,在赵楷原来那个时空里,徽宗钦宗被俘虏之后,在金国过的就是这般生活,最后两位皇帝都在金国被活活折磨致死。
当然,宋国人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的两位皇帝被金国人抓去做奴隶的,在宋人口中,这件事情叫“北狩”,也就是说两位皇帝是去被边打猎去了。
而赵楷到现在也不敢确认自己这个王爷到底在靖康之变之后是死是活,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他肯定变成了一只狗,无论是死狗还是活狗,结果都不好。
这一场梦的不期而至,让赵楷对权力的渴求更加迫切。
待到夏日的骄阳开始缓缓爬上三杆之后,赵楷才打开房门,打算再去一趟海州州府。
……
“张大人,本王昨夜就寝想到了一些事,特来询问。”赵楷打算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坐在海州州府里堂,他端着一杯香茗,胸有成竹地说。
“殿下垂询,下官诚惶诚恐。”张叔夜恭敬地说。无疑,张叔夜为人正直、品质敦厚,但是不代表他是个愣头青。
他清楚地知道,现在这个朝堂上,稳坐宰执很多年的蔡太师,带着一群与之狼狈为奸的大小朝官把持着朝政,像他这种无人照拂的外官,永远也别想出头。即使他张叔夜有着一颗为国效力的赤胆忠心,最后都只是枉然。
于是昨天赵楷走了之后,张叔夜也有些后悔,现在正处于一种犹豫不定的状态中。
就在张叔夜还处于一种心里矛盾中时,赵楷想好了说辞,颇有用意地开口道,“张大人性格仁厚、不结朋党,乃百官楷模。”
赵楷这叫欲抑先扬,接着他不动声色地一转话头,说,“可是张大人应该知道,苏子瞻苏东坡先生,其文才堪称我大宋开国以来翘楚,范尧夫先生宽厚长者之风朝野皆知。”
苏轼的才学是毋庸置疑的,史学界有言,苏东坡之后中华文人如恒河沙数,却无人能与之比肩。至于范仁纯(表字尧夫),其父乃“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文正公,范仲淹是也,其本人的道德水平与其父相比也是不遑多让。
赵楷抬出这两位大宋的绝世牛人是有打算的,接着他抬了抬眉,又缓缓地说,“而此两位先生却都被毁于章惇之手,本王且问张大人,章惇之才堪比子瞻先生?亦或是章惇之德胜于尧夫先生?”
“于本王看来,是远远不如的。原因无他,两位先生于朝堂之上势单力薄尔。”赵楷说是请教张叔夜,却没有等他回答,倒是淡然自若,喝着茶一字一顿地说出后面原因所在。
“本王以为,张大人定有一颗为国为民的拳拳之心,可若是某一日再次交恶朝中大员,到时人为砧板,我为鱼肉,又该何为?恐怕张大人一身才学未能施展便随着大人贬职去了边远蛮荒之地,到时候张大人可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张叔夜想起哲宗时代,被宰执陷害的两位大能苏轼和范仁纯,自然是心中震颤。虽然徽宗即位初期要广纳贤才,还发特赦令让两位先生回京任职,可惜两位都死在了回汴梁的途中,毕竟两位被章惇贬职期间受过的折磨过多。
尤其是苏轼,直接一贬再贬,最后被贬到儋州(今海南)去了。在宋代,贬到海南什么的,也就比满门抄斩稍微处罚轻了一些。
父母在不远游,亲族在不过洋。万一苏轼受不了这种边远蛮荒地区的折磨,客死他乡,就是一种莫大的不孝。
而苏东坡当年和朝堂上的章惇一党人,不过是意气之争罢了。
想到这,张叔夜心中的担忧变成了后怕,冷汗直流。因为当年他的从弟上书弹劾蔡京才牵连张叔夜自己被贬到海州来的。他自己就是这种党锢之祸的直接受害人。
赵楷这次说完之后也没有步步紧逼,而是给了大棒给胡萝卜,开始一本正经地兜售他的空头支票,“张大人,本王虽然空有封疆大吏节度使之名也无实权,但是本王却愿意助张大人一臂之力,重回汴梁,有更多掌握实权的机会才能为我大宋百姓谋福啊!”
张叔夜心中的犹豫天平终于被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倒向了赵楷。张叔夜沉吟片刻之后,翻身伏倒,恭谨谦卑地说,“以后诸事还请殿下多多教导下官才是。”
嗯,这句话在大宋这种宗室外官结党是政治禁忌的时代,这句话的效用大概已和三国时候翻身下马口称主公也差不太多了。
赵楷这才心满意足地招揽到了第二个牛人,只不过张叔夜这忠诚度也就大概70左右,只能保证不把他赵楷卖给蔡京罢了。
张叔夜是有气节的聪明人,虽然确实忠心赤胆,却也是一个通晓人情的人物,他已经拜倒在赵楷门下,自然懂得自己应该做什么才是讨得赵楷喜欢和信任的。
不待赵楷发言,他自己就说,“殿下也不必太过担心蔡京等人,蔡京一党有着致命的弱点,致使他们不可能永远独霸朝堂。”
赵楷这倒是第一次听说这种言论,不由得有些好奇,抚了抚短须,说,“张大人此言本王之前闻所未闻,张大人还请一一道来。”
“禀告殿下,其实这大宋的权柄说到底还全是皇家的。无论是章惇、曾布还是现在的蔡京这些宰执,说得好听一些,是我大宋圣上的臂膀,说得难听一些就是我大宋的鹰犬。只要圣上稍稍不满,无论他们能翻雨覆雨还是只手遮天,都会立马变得一无所有。”
张叔夜眼光不错,一语道破了事情的本质。由于太祖皇帝的制度,大宋一朝,根本不可能出现权臣把持朝政的情况,虽然大宋是“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但是君永远是君,臣永远是臣。
张叔夜整理了一下思路,又用那充满磁性的嗓音,幽幽地说,“殿下可知蔡京若干次位极人臣却又若干次被迫致仕究竟所为何事?”
赵楷大概能够猜到一些事实,却是不吭声,等着张叔夜说出下文。
“其实说来也很简单,”张叔夜说到这后,突然噤声,然后跑到屋门处,打开屋门悄悄观察了一下四周,才小心翼翼地坐回来,警惕地压低声音说,“他蔡京越是权倾朝野,圣上就越对他心怀戒备。即使是最受宠的臣子,圣上也不会完完全全把自己的权柄交予他手,所谓致仕,不过是打压蔡京,以免其气势太盛罢了。”
这就是属于张叔夜的投名状了,敢对赵楷说这样的话就证明了他自己真心效忠于赵楷了。
张叔夜见赵楷脸色稍稍变化,也不觉得过瘾,又抛下一枚重磅炸弹,狠声说道,“饲养得再精细的鹰犬,它说到底还是一只畜生。若是皇上信任,那他蔡京就可以做鹰犬,若是皇上一旦对其有了猜忌,那他就是一只野鸟、一条豺狼。”
话音落下,屋子里半晌无声。
张叔夜这段话再次证明了古人的智商,要不是由于一些时代的局限性,古人玩弄权谋的技术都可以完爆现代人一百条街,即使是这样一个野史、官修史书都共认的直臣,对于朝中权力的根本原因也能剖析到如此程度。
赵楷听了这段话,自己思考所得的与之相贯穿,顿时许多事情无比通透。这也就是为什么奸臣总是恶贯满盈、树敌无数。很简单,他自己要是全是党羽没有朝敌,那坐在御座上的皇帝就会寝食难安,惦记着他,要是他权倾朝野还乐善好施、道德敦厚,那皇帝岂不对其产生深深的猜忌?
要知道,王莽没篡位之前,他的风评是冠绝一时的。所以,综上所述,奸臣也不是那么好当的,而正因为他权力过大,却也形成了一个致命的先天缺陷,这个缺陷就是来自于皇帝的戒心。
这,也就是赵楷面对蔡京高俅一党的,重要突破口。
“张大人一席话,本王茅塞顿开。”赵楷一脸笑意地感激道,这是真心实意地话语了,虽然他知道宰执和皇帝不可能是铁板一块,却是没能想通一些关节。
“殿下过奖了,下官的这些言论,只不过徒增笑耳,现在蔡京仍然身居高位,把持朝政啊。”张叔夜说完之后,又变回了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虽然知道事实如此,却是没法打破现在这样一种蔡京仍然受宠的僵局。
赵楷明白,忠臣忠于百姓,奸臣却只忠于皇上,虽然他们无恶不作,但是只要自己触碰到皇权,他们就是最坚实的捍卫者,因为他们的一切利益都来自于徽宗的存在。
要搞定大宋,先就要搞定这一批皇帝的近臣。
赵楷听完之后,心中因为昨夜噩梦留下的郁结稍稍缓解,于是换上一副笑容,让人如沐春风地问,“现在本王处境如此,张大人还请教我当如何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