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进入芷珪城,庄砚立刻感到了四面八方传来的那些诧异和不友善的目光。
阿塔儿虽然年轻,但是从十五岁跟着父亲上阵至今已经七年,在赤黎向周边扩张地盘的一系列军事行动中立下了一身的赫赫战功。对赤黎族这样的游牧民族而言,有土地就意味着有水草,能够让更多的人活下去。因此他因此在赤黎人心中有着极高的威望。
而此刻,阿塔儿小王的马背上,竟然多了一个女人。明明就是带着任务出去的,却带了个女人回来,不用说都知道是他的战利品。看样子也不太像赤黎女人——阿塔儿小王竟然带了个外族女人进了芷珪!
芷珪是赤黎族的王庭所在,在赤黎的势力地图里,处在几乎正中的位置,远离着周边的各个敌对国家和部落。相对于同朝的“城市”的概念,芷珪并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城,它只是地理位置相对固定,四面都有士兵把守,也严格限制了出入的人员。除了同朝和比胡国和亲的几位王妃,以及各个行辕的奴隶,非赤黎族人是没有资格进入芷珪的。这不是成文的规定,但是一直在赤黎部全族是被默认的。
而阿塔儿,就这样让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和他同乘一马,大摇大摆地进入了芷珪。
庄砚低着头,尽量把脸埋进阿塔儿的斗篷里,从一进城就成为了众矢之的,只会将事情搞得更糟糕;而阿塔儿,却凛然地冰冷着脸,将那些个约定俗成的规则无声无息地击得粉碎。
跟在后面的哥里达轻声对阿部说:“我真不知道小王是怎么想的,竟然带这个女人进芷珪城。”
阿部看着阿塔儿的背影说:“这你都看不出来吗?”
“看不出什么?”哥里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阿部还在卖关子,只是微笑就是不说话,便说:“我是没你机灵,看不出小王在想什么。我只知道就算是三年前也没有这样。何况这种事情,怎么对俘虏和奴隶,他一向是分得明白的。这下却不知要怎么被人非议,不说到了单于面前要怎么交代,就是赤锋王,也不知道会惹出什么事来。”
阿部笑道:“你不是都明白么?对小王来说也许是好事。”说完便催马向前,将哥里达甩在后面不再理会他。哥里达琢磨了半天,追上去说:“你是说,小王对那女人是认真的?!”
很快他们便达到了阿塔儿的行辕。游牧民族自古逐水草而居,为了方便迁徙,赤黎人不建房屋,只搭帐篷,冬天的时候在帐篷上缝制牛皮保暖。帐篷都大同小异,只是不同阶层的人住的帐篷的规格是不一样的。
因为是王族嫡系,阿塔儿的行辕大且宽敞。庄砚放眼望去,正对着帘子是一个长案,后面的坐榻上铺着厚厚的兽皮。左手边是一排架子,上面零散地堆着几叠羊皮卷。右手边一个宽大的屏风,挡住了更里面,想必是睡榻。四周的壁上挂了一些弯刀和弓箭,还有牛羊的头骨。平添了几分塞外草原的风情。顶上圆形的天窗投下光来,屋子里却还是微微的昏暗。
“这里就是你住的地方?”庄砚问。
“不然你以为是哪里?”阿塔儿笑了。回到故城让他心情莫名的大好。
“我只是随便问问。”她迎着他的目光,忽然觉得手足无措。便低下了头。
阿塔儿见她不说话,说:“怎么?不喜欢这里?你想要我为你造个金屋子么?”
“你也知道金屋藏娇?”庄砚有些诧异他竟然也知道这个典故。
“略听过一些,是我小的时候,你们同朝和亲过来的晨曦公主给我说的。”
“金屋藏娇……”庄砚暗暗咀嚼着这个词,也咀嚼着这个寒冷的爱情故事。她说:“昔年武皇帝曾说,若得阿娇为妇,当以金屋贮之。可是最后,他只给了陈皇后一个长门宫。”
“长门宫是哪里?”
“是冷宫。”庄砚在心里默默感慨。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长门宫里,已是红颜未老恩先断了。
“你在想什么?怕我也给你一个冷宫?”他又笑了。
冷宫?……庄砚看看四周,若是作为冷宫,这里也太华丽了些。而他们在这里身份如此悬殊,她连从他那里得到冷宫的资格都没有。她胡思乱想着,看到他细长的眼睛因为发笑而弯了起来,忽然觉得很好看。她于是又一次慌乱地将目光移开。
他一手拉起她的手,一手伸过去整理她鬓边的乱发。庄砚的心漏跳了一拍。
这一刻无比静好。短短的数秒,仿佛在光阴里蔓延成无边无止的河流。在这清澈的水中央,两人都默默凝视着对方的眼睛,谁都不愿意出声破坏了这一刻的静谧与温柔。
然而这温柔随着一声娇嗔终被打破了。
“阿塔儿哥哥!”一个红色的人影随着声音跳了进来。跟在后面的是卫兵慌张的声音:“小王,我拦不住雪蜜黎公主。”
阿塔儿微微皱眉,说:“没事,你出去吧。”
庄砚抬眼看那个红色的身影。也不过十七八光景,身材在这里的赤黎女人里算是娇小了,但和她比起来还是壮硕的。她穿着一身红袄子,滚着雪白的毛边,腰里插着根红色的小皮鞭。脚上蹬着一双红色的皮靴,头上戴着一顶红色的小皮帽,帽檐上插着两根短雉羽,甚是俏皮。但见她一双丹凤眼顾盼生姿,此时却含嗔带怒,本不是很出挑的鹅蛋脸却也因那眉眼间的一丝怒气而变得格外有韵致。
是个美人呢。庄砚暗暗想。
阿塔儿并没有因为有人进来而松开庄砚的手,却是庄砚因为尴尬而抽回了手去。
阿塔儿顿时觉得有些恼怒。他微微侧脸,斜着眼睛看着那个闯进来的叫做雪蜜黎的红衣女子。
那女子本是准备进来大闹一场的架势,却被阿塔儿那斜斜的一瞥收住了气势。她瘪了瘪嘴,最后只是气呼呼地说:“阿塔儿哥哥,听说你竟然带了个外族女人回来。”
阿塔儿本就猜到她是为这事而来,现在听她开口质问,更加放肆地一伸手,将庄砚揽进了自己的怀里。庄砚有些不自在,但是这种场合下,她没有违逆他。
“所以呢?”他挑衅地反问雪蜜黎。
阿塔儿这么一反问,反而噎了雪蜜黎一下,噎得她不知该如何作答。所以?所以该把那个外族女人赶出芷珪城去。可是她却并不敢说出口。她抽出眼神仔细打量着阿塔儿身边一直微低着头的庄砚。乌黑的长发油亮光滑地披着,微微低下的脸庞能看到眉毛下那对翕动着的长长的睫毛。穿着他们赤黎人的左衽的袄子,臃肿的袄子却仍然遮掩不住她娇小的身材。
雪蜜黎气闷:这样瘦弱的女人有什么美的,竟然让阿塔儿哥哥神魂颠倒成这样!光天化日的这样卿卿我我像什么样子!
“阿塔儿哥哥,你把她带了进来,要怎么跟单于交代?”她说。
“需要你费心么?”他嘴角一撇,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你……”雪蜜黎气急,最后大叫起来:“就算你什么都不管不顾,也该顾忌一下我们之间的婚约吧?!为什么三年前是这样,过了三年还是这样!”
“你已经闹够了!”阿塔儿闻言,站起来快步朝雪蜜黎走去,一把抓起她的胳膊把她向外拎去。“以后不要随便来我这里!”
雪蜜黎一边在他手里挣扎一边说:“你以为否认能改变什么?神明早就安排下了一切,我们是命中注定的夫妻!”
“这跟神无关,是你我的父亲说的!”他回答道,然后命左右:“将雪蜜黎公主送走!”
打发走了雪蜜黎,他重新回到行辕中。庄砚还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前方,就好像刚才的那一幕还在上演。
阿塔儿有些窘迫,问:“你在想什么?”
庄砚淡淡地说:“我在想,长门怨是不是已经在上演了。”
阿塔儿急忙辩解:“我可从来没有答应过她要金屋藏娇。”
庄砚淡漠地扭过脸去:“不用跟我解释。”
又是这个傲慢的样子,一副“我早就看穿你的伎俩”的模样。阿塔儿真想伸手掐死她。他气道:“对,我完全没有必要跟你这个女奴解释!你只要乖乖在这里等待我的宠幸就行了!”说完转身出了行辕。
他要去单于那里汇报此行的情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