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于阴着脸。一早就有人来禀报说阿塔儿带了个同朝女人进了芷珪。
“听说你又做了一些让所有人侧目的事情?”虽然对这件事有些不满,但单于的心里还是非常疼爱阿塔儿。他年轻有为,好像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畏惧。但就是这点,也很让人头疼。总是要做点出格的事情,不把芷珪城翻过来他绝不罢休。
他母亲早亡,父亲北地王从小就管不住他,鞭子也未能让他学会守规矩。后来北地王去了南边的边境之地,就越发没人管着他了。就只有单于的话,他还或许能听个两句,但多数的时候,也都是阳奉阴违,我行我素。
阿塔儿也知道自己这事做得有些出格,此时见单于问起,他讨好地一笑,说:“只是个女奴而已,怎么就能引起这么大的动静。”
“女奴?”单于轻轻哼了一声,“若非你故意要搞出这么大动静,何必要让她和你同乘一马进城?这还是女奴吗?分明就是做给别人看的!”
阿塔儿见被单于看破,停了一会儿没有说话,然后开口说:“张家这次搞得动静很大。想必对其他人也会有震慑作用。若是我们好不容易培养的细作都像张庭那样,前线打仗也会困难许多。”
单于说:“听说她本是那家的新娘。原本就该一起杀掉的——听说是个美人?”
阿塔儿笑说:“传得可真快。”
“我们原也是有这样的传统,挑些长得出挑的俘虏或者奴隶留着做侍妾也并无不妥。只是这样的话,养在自己的营地就好,没必要带着招摇过市。”
阿塔儿想了一下,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说:“阿塔儿明白。”
单于在心里暗笑:这个臭小子,嘴里满口应承着,心里却不知又在打什么主意。罢了,他自小就是这样,心里决定的事情是容不得旁人商量的。好在这本也并不是什么有伤大雅的事情,等他的新鲜劲过去也就算了,就随着他去吧。
他招了招手,进来两个侍从,手里捧着两个大大的托盘,上面都是些金银玉器。
“你这次出去做得不错,这些是赏给你的。”单于说着走下王座,单从托盘里挑出一只玉镯,说:“这只玉镯名叫‘琼楼’,是上个月西吐蕃送来的贡品,无论用料还是做工都是上乘。你拿去玩儿吧。”
阿塔儿接过玉镯看了下,是镂空的做工,莹莹的玉色暗暗地透着光泽,白玉无瑕,光润精美,触之生温,的确是上上之品。他将玉镯放入怀中,一边笑道:“给我这些金银,不如把单于最钟爱的那口宝刀赏给我。”
单于大笑:“你这个臭小子,打小就惦记着我的那口刀。”
回到自己的营地,他掀开帘子。庄砚正坐在铜镜前,默默地对镜梳着头发。一头长发都拢在胸前,她慢慢梳着,动作轻而缓,眼睛对着镜子,却又像根本没有看镜,而在沉思着什么。
他觉得这帐篷里的空气瞬间又沉静下来,温柔得像上好的绸缎。他在后面安静地看着她。在他的眼里,她此刻的模样,就仿佛一个温柔的少妇,在等待丈夫回家的间隙里安静地打发辰光。那就是他想要的生活吧。在战场厮杀得久了,反而会特别向往做一个普通人所拥有的的那些平凡的宁静和幸福。
阿塔儿一时间看得有些呆滞。他从没有见过如此沉静的图景,时间仿佛在那女子一下一下梳着头发的动作里,轻悄悄地向他流淌而来,经过他的身边时,将他全部包裹了。他闻得到周身那看不见的水流中挟裹而来的淡淡香气。那是她的头发上茉莉花头油的气味。外面这辽阔的草原,也一下子成为了无边的花海。
庄砚察觉到有人站在身后,回头看去,见是他站在那里发呆,立刻作势要起身。庄砚对他还是有着极深的防备和抵触。下意识里,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么私密而不设防的时刻。
“别动。”他发声。
庄砚静住,疑惑地看着他。
她的眼神像月光一样清冷啊。阿塔儿想着,走到庄砚身后,轻按下她的肩膀,让她重新坐下。然后接过她手中的梳子,略笨拙地一绺绺帮她梳头。
她的头发有很好的触感,像缎子一样滑手。他抚摸过赤黎女人的头发。赤黎女人的头发大多略黄,有些还泛红。摸在手上有些干涩,起风的天气,就如同枯草一般。可是庄砚的头发乌黑细软,滑过手指时的软滑感仿佛也在搔着他的心窝,让他爱不释手。
庄砚的心又是一跳,但是没有动,静静坐着任他梳理着自己的头发。
末了,他挑起一绺头发放在鼻下嗅了一下,说:“你的头发好香。”他从怀里取出那只玉镯,说:“这个送给你。”
庄砚只轻轻看了一眼,便说:“我不要。”
“是这次出巡回来单于赏的,西吐蕃的贡品。这样的材质和做工,世间都很少有呢。就是你们同朝的皇帝,都未必有福气见过。”他有些得意。
庄砚心一冷,说:“原来是用别人满门的鲜血和我的不幸换来的奖品。那你更要自己好好收着了,好提醒自己下次下手更狠辣一些。”
阿塔儿的脸黑沉下来,说:“庄砚,小王今天不想跟你生气。快点收下。”
庄砚推开他的手转过脸去,说:“我不要你的东西。”
“不要我的东西?”阿塔儿一把抓起庄砚的手腕,“那你要谁的东西?”他的目光落在她手腕上那只莹润的玉镯上,心头顿时烧起一股无名的妒火。
“你稀罕的是这种货色是吗?这是你在同朝的**送给你的?”
可笑!庄砚的手腕虽然被他抓得很疼,但还是倔强地转过脸去,不看他,也不回答。
阿塔儿见她一副不屑的样子,更加认定了这玉镯就是她的**送给她的,心里一阵酸苦,恶狠狠地说:“你的**同这玉镯一样,只是个下下品!他要是真爱你,就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嫁到硕桂城!他要是真有种,就来我这里把你抢回去!不过是一个草包而已,还难为你这样心心念念地记挂着他!”
庄砚倔强地瞪着他,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再草包都比滥杀无辜的强盗强一千倍一万倍!”
阿塔儿终于被她激得大怒,不由分说将她手腕上的玉镯强行撸下来,一手捏碎。
他的手被割破了,血一滴滴地落下。他恨恨地说:“你人在我这里,心也只能在我这里!”
庄砚一见玉镯碎了,顿时眼泪就涌了出来。这是她对母亲的全部念想了!
她哭着去抢他手里的碎片,却被他一手砸在地上,散落得到处都是。他对她的悲愤视若无睹,一手拎起她的手腕,将“琼楼”狠狠地套进去。
“你这个强盗!我不要你的东西!”庄砚哭喊着。
阿塔儿瞪着眼睛吼道:“你必须要我的东西,也只能要我的东西!你身上的每一寸,都必须是我的!”说完扔下她,转身出了行辕。
只剩下庄砚哭泣着,爬在地上一点一点地寻找了那只玉镯的碎片。
甫一出行辕,冬日的暖阳一下子有些晃了阿塔儿的眼睛。他用力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手上的伤开始隐隐作痛。他低头一看,鲜血淋漓。刚才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
又对她发脾气了……阿塔儿暗暗有几分悔意。每次觉得和她之间的距离近几分的时候,她都要生硬地将自己推开,惹得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性子要发怒。
这何尝不是,她将他玩弄在股掌之间。
这时雪蜜黎骑着一匹马过来,刚好见到他,便跳下马朝他奔过来:“阿塔儿哥哥。”
“什么事?”他冷冷的。
他一直对她淡淡的。雪蜜黎却锲而不舍地想要完成他们的婚约。
“你受伤了!”雪蜜黎惊呼,慌忙拉起阿塔儿的手来看。阿塔儿有些不耐烦地抽回手,说:“没事,包扎一下就好了。”
可雪蜜黎已经转身从马背上去下水囊,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帕子,蘸了水给他清洗好伤口,用布条仔细包扎起来。
阿塔儿没有推开她,心不在焉地等她做完这些。
雪蜜黎替他包扎好伤口,说:“阿塔儿哥哥,我是来告诉你,过几天就是冬猎了。前两年因为……前两年你都没有参加,今年你一定要把箭留给我了。”
“今年我也不会参加的。”阿塔儿敷衍着,示意士兵牵来马,跨上就飞奔而去。留下雪蜜黎一个人在原地气得跺脚。
正看见阿部走过来,雪蜜黎叫住他:“阿部,今年冬猎你们小王也不在王庭吗?”
阿部略一弓身,说:“小王的事,我们做属下的可不晓得,也不敢过问。小王带我们去哪里,我们自然就要跟去哪里的。”
雪蜜黎问不出什么来,只是怅然地望着阿塔儿刚才离去的方向,重重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