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早晨,无霜帮庄砚梳着头发,两人一边闲聊着。无霜说:“姑娘的头发又黑又滑,摸着都让人爱不释手。这是继承了夫人的优点呢。”
见无霜提到母亲,庄砚有一丝伤感,说:“不知道母亲现在好不好。”
无霜说:“夫人有眉生公子照顾着,姑娘不用太担心。”
眉生……那孩子一定又长高了。他自小聪明乖觉,书又念得极好。来日金榜题名,一定拔萃翰林。想到眉生,庄砚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回转身抓住无霜的手说:“无霜,你与眉生年纪相仿,我也知道你钟情于他。可是毕竟是我连累了你,带着你来到这么远的地方。”
无霜的神情微微一滞,随即微笑着宽慰她说:“姑娘别这么说。无霜更愿意跟随在姑娘身边伺候姑娘。”
庄砚苦笑了一下:“跟着我在这里便是永无出头之日的。”
无霜说:“姑娘别这么想。阿塔儿小王对姑娘也算是情真。姑娘若是顺遂了他,小王一定会待姑娘很好。”
庄砚松开她的手,又背转过身去,淡淡地说:“情真?除了伤害,他还能给我什么?”
阿塔儿在帐子外听得真切,从庄砚开始说“永无出头之日”起,一字一句都落在他耳里,扯着他的心生疼。
他一咬牙,转身离开了那里。
走出去不多远,三两个奴妓背着高高的干草垛从阿塔儿身边经过。
在赤黎,连奴隶都是分三六九等的。一般的俘虏虽然做着苦力,但尚不至于侮辱太甚;而有一类奴隶是全赤黎人都愤恨的,便是细作的家小。无论是外族潜伏在赤黎的细作,还是赤黎派出去的细作被敌方策反,他们的家小男人全部会被杀掉,女人全部成为最低等的奴隶,白天和其他奴隶一样、甚至干着更苦更累的活,到了晚上,便是营妓——她们也就是所谓的“奴妓”了。她们在身体和精神两方面饱受摧残,有很多人受不了而自杀,更多的人是在被动接受之后麻木地活着,直到累死、病死的那一天。这种奴妓不会很多,但是在每一个营地或多或少都会有几个,阿塔儿这里也不例外。这几个奴妓还是上次血洗张家婚宴的时候掳来的。
她们见了阿塔儿,连忙退到路边弯下腰弓着身子行礼。阿塔儿随意瞥了她们一眼,却看见其中一个女人的袖口上露出一点看着很眼熟的东西。
“站住。”他叫住正要离去的那几个女人。
她们露出惊惶的神色。这个血洗了张家的男人是她们永远的梦魇,那个充满血腥味的晚上令她们终生难忘。此刻他突然叫住她们,不知道想要干什么。
阿塔儿扬起手中的鞭子,指着那个女人说:“你留下,其他人滚。”
另两个女人如蒙大赦,匆匆离去。
阿塔儿慢慢踱着步子,看着那女人。那女人不知道阿塔儿是什么用意,害怕得身子都有些发抖。
看错了。一定是看错了。阿塔儿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把手伸出来。”他阴沉着声音。
那女人抖抖索索伸出双手。
阿塔儿一见,勃然大怒,顾不得平日里有多嫌恶这些肮脏的奴妓,一把狠狠捏住她的右手,说:“这是哪里偷来的?!”
那脏兮兮的右手腕上,赫然是曾经戴在庄砚的皓腕上的玉镯“琼楼”。
那女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不停地磕着头说:“这是庄砚姑娘赏赐的,是姑娘赏赐的!”一边说一边慌慌张张褪下玉镯捧到阿塔儿面前。
阿塔儿一把抢过玉镯,右手鞭子使劲一扬,那女人的半边身子立刻开了花,倒在地上痛得一边哀嚎一边满地打滚。
阿塔儿怒火几乎冲了天,转声大声说:“拖到林子里喂狼去!”
立刻两个士兵过来将那哀嚎惨叫的女人拖走了。
阿塔儿手里死死攥着琼楼,觉得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咬牙切齿。庄砚!本以为你只是收着不愿意戴。可是,本小王怀着对待爱妻的心情送给你的珍宝,你竟然随手打赏给那种最低贱的奴隶!你要作贱本王的心意到什么程度?!!
他拔脚大步往营帐走去。
狠狠掀开帐帘,却只见庄砚一个人坐在那里。无霜站在一旁。见他进来,庄砚慌慌张张将什么东西收到袖子里去。
阿塔儿两步走到跟前,才看见她的眼角还有泪痕。一把抓住她还在收东西的左手,大喝:“收的是什么?!”
庄砚没想到他会突然闯进来,惊慌之下没有收好,被阿塔儿一把扯了出来。
那是一个红布包,里面几片残破的玉镯的碎片。
庄砚伸手要去抢,却被阿塔儿一把掐住了脖子。
阿塔儿无法置信地死死盯着她,说:“你有心吗?你的心是石头做的、还是寒冰做的?”
庄砚还没反应过来他突如其来的怒火是怎么回事,就觉得快要窒息了。她使劲掰住他的手,却无法动弹分毫。
无霜大惊失色,扑过来使劲拉扯着阿塔儿:“小王!小王饶命啊!”
“滚!”阿塔儿一声怒喝,一脚将无霜踢开一丈远。无双只觉得肋下生疼,再也不敢过去。
阿塔儿多想手下狠狠一用力,只需要咔嚓一声,就可以将她结束掉,也可以结束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以及将来还无可计量的痛苦,但是眼看着庄砚的脸色渐渐发红,再由红变紫,他终究下不了最后那一点狠力气,还是手下一松,放开了她。
庄砚摔倒在地上,捂住喉咙不停地咳嗽。她惊恐地看着阿塔儿,不明白为何突然之间他变得如此暴戾。
阿塔儿蹲下身子,将琼楼伸到她眼前,说:“你就这么不屑小王我的心意?这么厌恶我?在你的心里,我就是最无耻最低贱的人对吗?你日日夜夜诅咒,恨不得我肝脑涂地死无葬身之地!”
庄砚看着情绪已经濒临失控的他,看着他手中的玉镯,心里发出了冷笑。她在扔掉的时候就该猜到,即使不是被他捡着了,他也终会发现不在她的手腕上。
她扭过头去不理睬他。
阿塔儿强行掰过他的脸,又举着那堆碎玉恶狠狠地说:“你心里的那个男人,只是个废物!他保护不了你,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在我手上!他能有什么办法?!就拿这么个破烂货就能把你栓一辈子吗?他有本事就来我这里、从我的手上把你抢回去!可是他做不到!!他根本不配你心心念念地想着!”
庄砚看着那堆碎玉,眼泪又流了出来。难怪他如此在意这个手镯,一定要毁掉才痛快。可是这是母亲的拳拳之心,是对家乡的惟一一点念想。可是都毁了,都是被他那无谓的嫉妒和占有欲给毁了!
庄砚冲着他大叫:“再废物的男人也比你强一千倍一万倍!你这个强盗!我恨不得日日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你哪怕就是将我关在这里关一辈子,你也永远得不到我!!”她扯住阿塔儿的袍子,使劲捶打着他的胸口。
她恨他,她是多么地恨他,再也无法压抑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孤单和愤懑,一点一滴都入了骨髓。难道喜欢的就一定要占有吗?可是她庄砚是个人啊!是个活生生的人啊!他想过她的感受、想过她真正要的是什么吗!!
此时在两个人心里,都熊熊燃烧着仇恨的火焰。
她恨他,他也恨她。
庄砚的话像刀子一样,一下一下捅在阿塔儿的心窝子上。狠狠捅进去,再用力搅一搅。他觉得心口疼得厉害,恨不得吐出一口血来才淋漓畅快。
他仰天大吼一声。心里满满的都是颓然。罢了,这样没有心的女人,不要也罢了!
阿塔儿手下一使力,琼楼碎成了几段。
血从指缝间一滴一滴地滴落下来。阿塔儿丝毫没有感觉到疼痛。他觉得手心发热,热得好像整只手掌都要燃烧起来了。
只有她那张滚满泪水的冰冷脸庞……
他伸出手去,轻轻抚着她的脸。她扭过脸去不看他,泪水还是一行行往下落。咸涩的泪水渗进伤口,一阵阵钻心的疼。但是好像都不重要了。
他松开庄砚,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蜷缩在地上的女人,冷着脸说:“你去你该去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