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圈的总管伊娃是个四十多岁的赤黎女人,高大黑壮,负责看管在羊圈里做苦工的二十几个女奴。
在阿塔儿将庄砚扔到她的羊圈里的时候,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认得庄砚就是那一日冬猎时坐在阿塔儿小王旁边、手持北小王金箭的女人。当时旗善部的雪蜜黎公主为此还差点大闹一场。如今还没过多久,这女人便失了王子的宠爱,被丢到羊圈来了。
不过说诧异也不算诧异。这种事情她也见得多了。那些王爷将军对待这些美貌的女俘几乎都是这样的。一时宠爱,一朝丢弃,就永远被忘记了——又不是要娶作王妃的,每年那么多女俘送进芷珪来给他们挑选,不过是图个新鲜罢了。
因此伊娃大着嗓门对庄砚吼道:“快给我起来!里面可有好多事情要做呢!”
庄砚看着她,没有动。
伊娃一脚踢了过去:“看什么看!你以为小王还会回来把你要回去吗?我告诉你,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里面这些女人可都是王爷们宠爱过的!可从来没有哪个王爷再来接她们回去的!你就不要再痴心妄想了!这辈子你也就只能在这个羊圈里做苦力直到累死为止了!快给我进去,不要等我拿鞭子!”
这样也好。庄砚擦了擦泪水。总算摆脱他了不是吗?就算累死在这里,也比日日看到他强。
伊娃看着庄砚身上的衣服,说:“把你身上的衣服脱下来!”
庄砚看着她,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伊娃进帐篷拿出一件破棉袍扔给庄砚:“这个才是你穿的!就凭你也配穿那么好的衣服!赶紧换了衣服把那边那堆干草抱进去!”
庄砚脱下身上的袍子,换上破棉袍。一阵寒意侵得她全身一阵寒战。她咬着牙走过去抱起那堆干草,走进羊圈。里面十来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在搬草喂羊。
伊娃跟在身后进来,提着鞭子大吼:“动作快一点!羊都要被你们饿死了!!”
庄砚一趟趟进进出出地搬运着干草。别看只是一些草,真正抱在手里还是很沉。庄砚没干过粗活,只几个来回,手已经磨出了许多水泡,手背上也被划破了多处。
伊娃跟在她后面吆喝:“快一点!你们这些同朝女人除了会**男人还真没其他用处!”说着抱起一大捆草往庄砚手中的草上用力一堆。
庄砚吃不住这么重,一下子摔倒在地地上。草散落了一地。
伊娃一件大怒,狠狠一鞭子抽在她背上。棉袍立刻被抽开了花,露出里面发霉的棉絮。
庄砚流着泪站起来,使劲抱起地上的草,蹒跚着进了羊圈。
这天晚上,庄砚累极了,裹着破毛褥睡得昏昏沉沉。
阿塔儿却失眠了。他已经习惯了看着一个女人裹在厚厚的羊皮毯子里发出平静的呼吸声、习惯了看到她熟睡的样子之后,才悄悄避过众人去别的帐篷睡觉。他担心自己睡在那个大帐里会克制不住自己,可是他在这件事情上不想勉强她。他已经不想再让她多恨他一丝一毫了。
身下的褥子上,好像还依稀沾染着她身上的香气。
阿塔儿拎着酒囊,起身出了帐篷,远远望着。在视线的尽头,完全看不到的地方,是她睡着的羊圈。如今已是寒冬,她又怕冷,这夜里,她能安稳入睡吗?
他可以不和她计较,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哪怕她心里有别的男人,他都可以慢慢等。但是一想到,那只琼楼戴在奴妓的手腕上,他依然还是觉得无法释怀。
算了,让她在羊圈里待几天吧。但愿那里的残酷能让她知道他对她的好。她太倔强了,虽然是个南人,却比任何赤黎女人都要倔强。
正在愣愣地出神,一条狐毛边斗篷轻轻覆在自己肩上。
他低头一看,是无霜。
庄砚不在,他几乎要忘记了还有这个侍女留在这里。
“你怎么在这里?”他微微皱眉。
“夜深露重,奴婢担心小王受寒……”无霜低着头,小心地微微抬起眼睛看着阿塔儿。
阿塔儿瞥着她。和庄砚一样身量较小,细俏的瓜子脸,眼神里竟然流出娇羞的光彩,银色的月光衬得她面颊有些绯色。
阿塔儿的脸阴沉下来,说:“你是庄砚的侍女,不去担心她,却来担心本小王?”
无霜露出一丝慌乱,噗通一声跪下,恳切地说:“奴婢自然是担心姑娘的,可是姑娘如此顶撞小王,罔顾小王的好意……奴婢觉得……”
阿塔儿面无表情地说:“你去照顾你家姑娘吧。”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庄砚和其他女孩就被伊娃叫醒去做工。庄砚出去捧了一垛干草准备去羊圈里,身边一人一马经过。那马上的人见了她说:“这不是冬猎那天的那位姑娘吗?”
庄砚抬头一看,原来是冬猎那天在狼狈间匆匆一见的南小王密迪。她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又低下头去。
密迪说:“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那日探得阿塔儿的态度,应该是很欢喜她的,前几日去见单于和王妃时,和王妃闲聊间也听说了阿塔儿和这个同朝女子的事情。这件事应该算得上近日里王庭最受瞩目的事情了,听说阿塔儿宠爱她宠爱得不得了——怎么今天竟然会在这里看到她灰头土脸的样子?
庄砚淡淡地说:“我本来就该在这里。”
这是一条鞭子狠狠抽过来。庄砚惨叫一声,脸上、脖子上立刻出现了一条血印。
伊娃大喝:“躲在这里偷懒!还不赶快把草拿进去!”出来一看,去看到庄砚对面枣红马上的竟然是南小王,连忙点头哈腰说:“原来是密迪王子啊。您怎么会到这里来了。这里可不是您这样尊贵身份的人来的地方。”
密迪说:“我和这位姑娘说会儿话就走。你自去忙吧。”
伊娃暗暗狠挖了庄砚一眼,转身悻悻地走了。
密迪跳下马来,走到庄砚面前,拿开她捂住脸的手说:“别用手按着,你手上脏,会感染和留下伤疤的。”
庄砚有些不好意思地将灰扑扑地手背到了身后。
密迪见了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取下挂在马背上的水囊,倒出清水,轻轻给庄砚清洗脸上的伤口。
庄砚有些不自在地低下了眼睛。她不习惯男人和自己这么近。当然,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阿塔儿是个例外。
密迪仔细看着她。真是个美人。他能想象阿塔儿是如何宠爱这样美丽的女人。虽然脸上沾满了灰尘泥土,穿得破破烂烂,头发也乱蓬蓬的,可是那双美丽的眼睛、长长翕动着的睫毛是无法掩盖的。
密迪怦然心动,几乎出了神。
庄砚看着密迪拿在手上的水囊,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自从昨天被阿塔儿扔在这里,她还没喝过一滴水——,说:“可以……可以给我喝点水吗?”
密迪将水囊递给她。
庄砚看看自己脏脏的手,使劲在身上蹭了两下,接过水囊仰起脖子好一通猛喝。
密迪说:“阿塔儿那小子怎么舍得把你扔在这里?”
——
庄砚呛着了。她一通咳嗽憋得满脸通红,赶紧将水囊还给密迪,不再说话。
密迪笑着说:“阿塔儿脾气很不好吧?他从小就这样的。小时候我们一人养了一只羊羔子,说好看谁养得壮。他为了让羊长得壮赢过我,竟然喂羊吃肉。可羊怎么会吃肉呢?他偏偏不信,整天气得骂他的羊没出息,用鞭子抽它,一定要它吃肉,最后竟然把他的羊活活给饿死了。”
说着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庄砚虽然没有说话,嘴角却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来。那个男人,真的是脾气坏到家,又爱强迫人。自己觉得好的,不管对方要不要,都要强塞过去。其实自己跟那只可怜的羊,又有什么两样呢?
密迪接着说:“他从小就比别的孩子霸道。凡是他看中、他喜欢的东西,别人都休想染指。若那是别人的,他就想法设法抢过去。他是小王子,天生比别的孩子高贵,谁又敢惹他呢?”
庄砚有些尴尬地笑笑。密迪说话的口气,像是在谈论一个他们俩都很熟悉很亲密的人。可是对她庄砚来说,阿塔儿算什么亲密的人呢?只是避之唯恐不及的人罢了。
突然之间她察觉到密迪站在这里和她说这些的用意——他是在为他说好话、替他服软吗?这算什么呢……她勉强笑了笑,说:“我进去了。”
密迪知道她在抗拒,便笑笑说:“我也该走了。单于找我还有事。”说着回身上马,对庄砚说:“我们后会有期。”
密迪走了之后,庄砚重新抱起脚下的草进了羊圈,迎面见到伊娃冷笑着对她说:“你这个女人真有点不简单。北小王才扔掉了,看样子南小王是想把你要回去了。”
庄砚低下头没有说话,将草逐一放到每头羊的嘴边。却想到了刚才密迪说的话,有些出神。他是那样一个人吗?虽然跟他相处了好一段时间了,但似乎并不是太了解他的。只知道他脾气坏,有些喜怒无常。可是仔细想一想,每次他的怒火似乎都来自于她的言语和行动的拒绝。如果她安静的话,他还是很温柔的。就好像他喜欢为她穿靴子,似乎很喜欢将她柔软的小脚轻捏在手里,然后塞进靴子里去。
他的童年是怎样度过的?从小就在马背上颠簸?喝羊奶吃羊肉?十来岁就和部落里的男人们四处打猎?然后去沙场征战?
庄砚有些想象不出一个小小的阿塔儿是什么样子。他小时候就那样霸道蛮横吗?从小就脾气坏欺负人?在那一瞬间,她突然很想了解他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