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霜迎了出来,见庄砚脸色难看,眼角还有泪痕,忙问:“姑娘怎么了?可是小王又……”
阿部瞪了无霜一眼。无霜赶紧闭了嘴,将庄砚接进去。
庄砚独自坐在帐中的油灯下,刚刚被阿塔儿捏着的手腕还在隐隐作痛。她撸起袖子一看,手腕上几道清晰的指痕。目光触及到那环叫做琼楼的玉镯,一股怨怒油然而生:这玉镯就是她的冤孽!
她一把褪下玉镯,走到帐外狠狠扔了出去。
见庄砚转身进去了,无霜立刻走过来在附近仔细查看,终于给她找打了草丛里跌落的那环玉镯。她捡起来,轻轻扑掉上面沾上的枯草和灰尘,仔细地抚摸。这么精美的东西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必然是阿塔儿小王送给姑娘的。而姑娘竟然把这么名贵的东西扔掉了。
从前在扬州服侍庄砚母女时,因为偏房被大娘压制的缘故,是从来没有什么好东西的。不光没有任何好处,大娘子还总因为她是偏房的侍女总是借故刁难于她。如今这个赤黎小王子因着姑娘貌美宠爱她,她却如此不知好歹。要是哪一天惹恼了那个阴晴不定的小王子,又连累了她……还是得自己想办法改变这种被人摆布的命运。
无霜用衣袖擦了擦上面的灰,将玉镯收进怀里。
庄砚全身浸在温暖的水里,才觉得平静了些。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几乎要让她反应不过来。先是让她去参加赤黎人的一年中最重要的盛会,为了她和自己的未婚妻发生冲突,却又当众那样威逼和羞辱她。庄砚是在不知道阿塔儿究竟在想什么。
有时候分明能感觉到他对自己的情意,但是随即,却又觉得,他只是把自己当成玩物而已。
每次沐浴的时候,只要一浸入水中,她就不想出来。今天尤其不想。她就泡在大大深深的木桶里,闭着眼睛,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庆典结束之后,阿塔儿满心沮丧地回到行辕。他知道自己今天有些过分。他太急了。庄砚刚来不久,他该耐心等她慢慢习惯。
无霜一直站在外面,见阿塔儿回来,迎上前去行了个礼:“小王回来了。”
“庄砚一直在里面?”阿塔儿问。
“是。姑娘在里面沐浴。”
既是她在沐浴,阿塔儿便离开四处去转转。依稀还能看到远处广场上星星点点的火光。很多牧民还没有散去,依然聚在广场那边喝酒。
阿部不想在这个时候惹到阿塔儿,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两人漫无目的在行辕的各个帐篷间穿来穿去。忽然听到一个爽朗的声音唤他:“阿塔儿!”
阿塔儿回过头去。却是密迪站在行辕外。
方才两人在广场那边已经见过面,喝了不少酒。按说密迪长途跋涉回来又喝了不少酒,该早早回去歇息,没想到精神这么好,这个时候还跑过来。
“你怎么来了?”阿塔儿勉强笑笑。
密迪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可是他觉得今天阿塔儿的情绪不高。应该和广场外围碰到的那个哭泣的女子有关吧?密迪突发好奇之心。
他太了解阿塔儿。阿塔儿是这样一个人,他惯于嚣张,傲气冲天。连爱一个女人的方式也是嚣张无忌的——然而那样的阿塔儿,已经不会再有了吧。
密迪说:“我路过而已——你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晃悠?”
阿塔儿露出尴尬的神色:“没事到处转转而已。”
密迪眼珠一转,自顾自走进来拉起阿塔儿说:“好久不见了,不如去你帐里我们再喝两杯!”说着就拉着他作势要往帐篷那里去。
阿塔儿一把扯住他:“还是算了吧,改天再喝。”
“那我俩今晚像小时候一样抵足而眠如何?”密迪还是不肯放手。
阿塔儿拉住他:“也改天吧。”他忽然发现密迪是在戏弄他,忍不住笑起来:“你想问什么?”
密迪笑眯眯问:“里面有女人?”
阿塔儿点点头。
“同朝的?”
“你听说了?”
“我不光听说了,也许今天还见到了。”
阿塔儿看向身后的阿部。阿部轻轻点点头。
阿塔儿沉默下来。
密迪见他如此反应,不由得想起了几年之前的他。总觉得有些地方不一样了。到底是哪里变了呢?
他说:“妾婢而已,为何愁苦成这样?”
阿塔儿摸摸头,顾左右而言他:“太晚了,我要去睡了。”
密迪想,定是要回去抱美娇娘了,便笑着说:“好。那我也回去了。”
目送走了密迪,阿塔儿估摸着庄砚该洗完澡了,便回到帐篷前,却见无霜还候在门口。奇怪地问:“她还在洗澡?”
无霜低着头:“是,还没出来呢。”
阿塔儿心里起了疑窦,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无霜想了想,说:“大概……姑娘刚回来我就去烧水了,到现在大概也有两个时辰了。”
阿塔儿一听怒道:“两个时辰都不进去看一下!要你在这里有什么用!!”
无霜吓得立刻跪倒在地上不敢出声。
阿塔儿无暇管无霜,掀开帘子大步闯了进去。
案上的一盏油灯跳着的微弱的光都几乎要熄灭了。庄砚正静静地躺在大木桶里。见她一动不动,阿塔儿吓了一跳,走到面前伸手测了测水温,已经凉透了。这么冷的天,这么瘦弱的人,只怕要冻坏了。
他一把将庄砚赤身露体从水里捞出来,赶紧擦干了抱到卧榻上用羊毛褥子裹好。
庄砚悠悠醒来,发现自己**裸被裹在褥子里被阿塔儿抱着,吓得好一番挣扎。
阿塔儿怒道:“你别闹!水都冰凉了还睡在里面你不要命了!”
庄砚立刻安静下来。这才觉得浑身软绵绵一点力气都没有。阿塔儿唤了无霜进来帮她把衣服穿好,要传巫医进来,庄砚不要。阿塔儿见她似乎还好,便由她去了。
却没想到了下半夜,阿塔儿被帐篷角落里传来的粗重的喘息声惊醒。起身一看,庄砚竟然发起了高烧,烧得浑身跟炭火一般。
阿塔儿急了,急忙差人去请了巫医来。
忙活了好一阵,巫医走后,他在榻边坐下,无霜端了药进来,他一勺一勺喂她吃下,之后便一直守在她身边,静静地看着这张令他着迷的脸。她经常惹他生气,总是能轻易地激起他最大的愤怒。可是最先,是他对不起她的。他从不否认这一点,是他毁掉了她原本应该平静的生活。也许她的愿望只是嫁个平凡的同朝人过相夫教子的生活,或者在那一天和她那刚刚拜堂的丈夫一起死去。是他为了自己的欲望摧残着她的意志和自尊……或许,她是该恨他的。
这时庄砚迷迷糊糊地梦呓起来:“娘……娘……”
他心中一疼。他早就知道她的寂寞,早就知道她想家想得都要发疯了。可是他偏偏不理,故意无视着她的伤痛和无助。
阿塔儿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唇边轻轻说:“庄砚,把草原当成你的家吧,别离开我……”
“娘……眉生……眉生……”
他看着庄砚的脸。眉生?眉生是谁?
他猛然想起最初庄砚手腕上戴着的那个她不肯褪下的镯子。她口中唤着的这个眉生,可是送她镯子的那个人么?是她在家乡的**?
他抬起庄砚的手腕,那环琼楼已经不见了踪影。
阿塔儿心里燃起一团愤怒。就这么厌恨他,厌恨到连他送的东西也一并不肯戴着么?
一股无名之火在阿塔儿的胸中熊熊燃烧起来。
是了,她一直不能忘记她过去的**,又怎么会正眼看他,怎么会认真看一看他对她的好!即使他对她百般呵护,也比不上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已经放弃了她的**!
他捏紧了拳头,真恨不得能将那个无法谋面的男人一拳打碎。
努力压了压心里的火,他总算松开拳头。他喜欢她,只要能留下她,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忍受的。他对自己说,反正她现在在他的身边,他有的是时间,何必要介意一个远在千里之外、已经完全没有机会的男人。
翌日清晨,庄砚醒转过来。她一睁开眼吓了一跳。阿塔儿的一张脸就在她的枕边。他的表情那么安静而无辜,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什么样的男人才会在睡着的时候有一张和醒着时完全不同的无邪脸庞?
她觉得自己浑身有些发软,似乎昨夜病了一场。梦里一直梦见母亲和眉生在哭着、唤着自己,自己也向他们跑过去,可是无论她多么努力,却始终跑不到他们面前,反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庄砚轻轻挪开阿塔儿压在她身上的手臂想起身来。可阿塔儿是习惯了在外征战的人,稍有动静就立刻醒了。
阿塔儿见庄砚醒了过来,心才稍稍定了。想起昨天的事,不禁有些心虚,小心地问:“要不要吃点东西?”
庄砚想起昨天在广场上发生的事情。躲开目光没有理睬他。
阿塔儿说:“庄砚,昨天我……”他想道歉,想把自己的心情细细说给她听,想让她知道自己是多么煞费苦心地想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不用解释。”庄砚轻轻打断他。
是啊,她根本不稀罕他的解释,她嫌恶着他,压根就不想留在他的身边,只希望能躲他越远越好,又怎么会稀罕他的一片苦心。他想给的那些,她弃之如敝屐。
阿塔儿心里觉得一片悲凉。她就是这样的女人。谁若是伤害了她,她就永远不会原谅那个人。
庄砚接着说:“反正我只是你的奴隶、俘虏。你想怎样对我,便怎样都好。只是不要再惺惺作态了。”
“奴隶?俘虏?”阿塔儿的怒火又被她点燃了,“庄砚,你扪心自问,自从我们相遇的第一天开始,我何曾将你当奴隶对待过?我若只将你当奴隶,怎么会让你睡在本小王的营帐中?若只将你当奴隶,我会将金箭交给你?”这个女人太不知好歹了,他要被她气死了!她怎么病还没好全就恢复了气他的本事?!
庄砚说:“难道没有代价的吗?我被你软禁,受你羞辱,不是吗?!”又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刚才睡着时的表情全都无影无踪。她故意说着轻贱自己的话,好让他明白他们俩之间的差距,好让他明白,这云泥之别,是他一手造成的。
阿塔儿脑子里一阵眩晕。他深吸了一口气,想,明明想好不再对她乱发脾气的。他说:“你这个坏女人。所以单于说你们同朝人都会妖术诡计。你想惹我生气,气得我短命,至少得等到完全康复了再说吧。”
庄砚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好像一下子不认识他了。他若是暴跳如雷,庄砚还能应对。可是就仿佛狠狠一拳打在了一堆软软的棉花上,满满的力量一下子都被消融得无影无踪。
没想到他学会了这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