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里周围邻里对他们的态度越发不寻常。许多人见了面都点头哈腰的。眉生在衙门里也觉得奇怪。明明自己就是个最末等的文吏,却连新来的唐典吏都对自己客客气气的,事情也不让他多做,就只差供着他了。
庄砚明白,果然是有个贵人在暗处注视着他们的。自从上次周典吏被抓,虽说官府里通报的是通敌罪,但似乎人人都认定就是因为周典吏得罪了庄砚,进而间接得罪了那贵人,这才招来了横祸。
庄砚有些不快。不知道是谁,让他们姐弟俩在背后被人指指点点。
不过倒是便利了很多。市场里的大婶愿意每天遣儿子把他们要用的蔬果送上门来。平日里有个什么事,也有人愿意特意上门来告知一声。
庄砚本不愿被人说成是那贵人看上的,想要搬离尚州,想到初来乍到时的种种艰难,又打消了那样的念头。好歹在这里,眉生有个官府的正事可以做。至于她自己,连那贵人是谁都不知道,又不准备再嫁人了,被人背后议论几句,也无所谓了。
知其听说这些事情竟露出开心的神色:“她该有些恼了吧?”
李霖见他洋洋得意的模样,问:“少将军您莫不是……?”
知其得意得声音都有些往上扬:“她着恼了才会想知道那贵人是谁嘛。”
“少将军不是说过不准备见那女人吗?”李霖真是摸不透这小公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现在又想见她了。”说着提脚就往外走。
李霖不明白知其的想法。若说他糊涂,他其实比谁都明白那庄氏是个只可远观的角色;若说他明白,他却也真真切切是想要和她发生点什么的。
他追在后面问:“少将军,你不是说碰了她梦就碎了吗?”
知其顿了顿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本将可没打算要碰她!”
李霖心说,骗子!不为了碰她,搞这么多名堂做什么!
这日到了七夕。眉生早早地便回家来,还带了一包上等的针线交给庄砚。庄砚笑问:“这是做什么?”
眉生一本正经地说:“今日可是七夕呢。阿姐难道不要月下乞巧吗?”
庄砚脸一红,说:“我还用这个做什么?”
眉生说:“阿姐难道从此真的就一个人了吗?”
“对啊。”庄砚笑眯眯地说,“姐姐就陪着你,看你娶妻生子,就是姐姐的幸福。”
眉生怏怏不乐地低下头:“阿姐,你还是忘不了他。”
庄砚见惹得他不开心,拉着他的手说:“我们不说这个。晚上吃了饭,你陪姐姐去逛乞巧市好不好?”
眉生一听便开心起来。虽已开了好几日,但今日是七夕节,乞巧市最热闹就是今晚了,还会有花灯呢。
姐弟俩吃完晚饭,庄砚麻利地收拾了碗筷,便和眉生一起上了东街。乞巧市早已人流如潮,车水马龙。姐弟俩挤在人潮里,简直都要抬不动脚步了。
好不容易走到花神庙的门口,眉生说:“阿姐,我们去拜拜花神娘娘。”说着拉着庄砚就往里挤。
这一日花神娘娘的泥身塑像也被换上了簇新的披风,脚下堆满了鲜花。眉生瞻仰这花神娘娘,忍不住叹道:“花神娘娘今日可真漂亮……”
庄砚嬉笑着打趣他:“我看你啊,是想媳妇了吧。”
两人嘻嘻打打地出了花神庙,又转到琛园。这本是前代某个富户的私家园林,后来富户因为战争举家内迁,这园子便空了下来,如今就成了人们平日里去游玩散步的地方。
琛园里曲径通幽,回廊九转,加之人流如潮,只转了个弯,庄砚就找不到眉生了。
她独自身在汹涌的人潮中还是头一回,不禁有些慌乱,四处寻找的眉生的影子。四周人流如织,她被人群推挤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琛园的回廊里。
庄砚抬头一看,只见那头上挂着一匾,上书“闲心”二字。
走到这里,庄砚有些心焦了。刚才和眉生并未来过这处回廊。她向四周放眼望去,眼前只有如潮的人流,却左看右看都看不到眉生的影子。
庄砚欲要回头再往来时的路去寻,却一不留神和身后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她眼角一撇,见是个男子,穿的是银白色蜀锦的常服,那上好的衣料在四处亮着的烛火下闪着莹润的光泽。腰带下挂着一枚温润的羊脂双鱼玉佩,不禁又是焦急又是羞赧,忙向后退了一步,低着头向那人福了一福,说:“公子莫怪。”
那人开口说:“是在下唐突了佳人。”
那声音恁的熟悉!
庄砚一抬头,眼前的美少年一身白衣落落清华,一手摇着折扇,望向她的眉间眼底尽是如这夏夜凉风般的清朗笑意。
“是你……”庄砚有些诧异。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尚州城里?
“真巧,在这里遇见你。”知其笑眯眯的,脸上一丝也寻不见上一次见面时的冷峻和警惕。他这一身打扮,仿佛一个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在这乞巧节的夜晚,独自在夜市上漫无目的悠闲地游荡。
“我……我和眉生走散了……”庄砚有些慌乱,脑海中竟莫名浮现出那日在扬州的酒楼上,他突如其来的那一吻,脸颊也慢慢烫了起来。
知其一笑,突然牵过她的手:“来,我同你一起去找。”
庄砚一惊,想要抽回手,知其已经不由分说向前走去。庄砚那手被他牢牢地牵在手心里,便只得跟着他往前面的人潮中挤去。
知其牵着她在琛园里左转右转,转过两处回廊,便来到了留雁池边。
这池塘的水引自城外的渡春河,名字有些来历。据说是从前那家富户的主人新纳了一个名中带雁的爱妾,便以这爱妾的名字将池塘取名为留雁池,并在池塘边立了一座假山,刻上了“留雁池”三个字。那假山带字现在还矗在池塘边上。
到了池塘边,只见人群更加熙熙攘攘,池水中一簇一簇地盛开着莲花。满池的水映照着繁星点点的夜空,煞是美丽。
庄砚却无心欣赏这盛节的景致。她很焦急,和这人单独在这里又有些莫名的慌张,不由得开口说:“眉生他……”
还未待她说出口,知其便抬头一指天上:“你看。”
庄砚抬起头。清朗朗的盛夏夜空里散落着如宝石般明亮的星星。在那天际边,赫然流淌着一道银白的长河。此刻耳边鼎沸的人声也盖不住四处夏虫的鸣叫。
顿时仿佛四周都安静下来了。
整个世界,仿佛就剩下她一个人了。
知其低下头,默默看着庄砚那痴痴望天的侧脸。这张曾经在梦中才能见到的脸,此刻却这么近、这么真实地在自己眼前。
他的嘴角漾着浅浅的笑。此刻的内心是满足的。他想,这样的距离就足够了。就在离她这样近的距离下注视着她就足够了。
直到那人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庄砚才猛的回过神来。
“好看吗?牛郎和织女此刻正在那里相会。”他俯下身,贴在她耳边轻轻问。他呼出的气息暖暖地喷在她的耳边,引得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的鼻子里,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好闻的麝香和男子的体息混合起来的味道。
庄砚浑身一滞,被他握在手心里的手不由得一动。
却又被他更紧地握住。
庄砚抬头看着他。
知其的眼神如一个十来岁的孩童一般清澈无瑕。那瞳孔在四周烛火的映照下亮晶晶的,就那样毫不掩饰地热切地看着她。他的五官灵秀俊美,精致无双,仿佛手艺最好的匠人用一块绝无仅有的美玉细细雕琢而成。
看着看着,庄砚慢慢地脸颊如火烧一般地热起来。她使劲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手心里抽出来,慌乱到语无伦次:“眉生他……我……我要回去了……寻不着他……”
话未说完就转身逃也似的匆匆走了。
知其看着她狼狈的身影,嘴角又勾起了一个快乐的笑。
抓到你了!
庄砚像是身后有狼在追一般,几乎是一路踉踉跄跄地跑了回去,一进门就将门砰的一下关上,身子一下靠在了门上,这才觉得浑身都软软的,腿都还在哆嗦。
她的呼吸紊乱而急促,脸颊还依然火烧一般滚烫。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手上,好像还能感觉到他的手心的温度。
他的手心,和他那俊美得精致的脸截然不同。那手干燥厚实,上面布满了茧子。
他怎么会在尚州?怎么会那么巧,竟在琛园里遇见了他。
庄砚的脑子里一团乱,心也跳得七上八下。靠在门上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气息才渐渐平缓下来。
这时眉生在外面砰砰敲门:“阿姐!阿姐你回来了吗?”
庄砚哗地打开门。眉生一步跨了进来:“阿姐你没事吗?我找不着你可急坏了!你去哪里了?”
庄砚的脑中又跳出知其的脸,他呼出的气热乎乎地喷在她的耳朵和颈子上,顿时脸又烧了起来,话也说不周全了:“我……我找不到你……就回来了……”
眉生在夜色下见她满面绯红,奇怪地问:“阿姐你是怎么了?病了吗?”说着还伸出手去探她的额头。
“没有。”庄砚拨开他的时候,将他让进屋子。
这一夜,庄砚在床上翻来覆去,竟是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