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申,又名宜申,字子西。楚平王庶出长子,现任楚王熊轸之兄。初为申公,后为右司马。三年前,吴军攻入楚国郢都,楚王出逃。次年,公子申率楚军配合秦军战于汉东,收服郢都,从而被任为令尹。
妍姬和他算是旧相识。五年前公子申出使晋国,叫妍姬知晓了,冲进熠明台中,叫嚣着“母之仇,弗与共戴天”的话语,不顾重量、抽出殿中姬林的夏昌剑,硬是把公子申从熠明台一路逼出了虒祁宫宫门。五年了,没想到楚王还敢派人前来,而来使竟仍为当初的公子申。
也算一种缘分了!
若是三四年前,楚人再来妍姬势必还要拔剑相向的。可是两年前,一番辩论、几次争执,她明白了放下,懂得了往日如斯,逝者已矣,不再盲目纠结于仇恨的痛苦中。
妍姬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像所有贵家公子一样礼貌道:“子西如今贵为楚国令尹,竟也亲自前来参加笄礼,真叫妍心中欢喜。”
涉世未深的后宫女公子,情感大半都融进眼角和声线中,无处可藏。纵是面带素纱,公子申仍能感觉出妍姬僵硬的假笑。不过,比起五年前的过激行为,妍姬能如此控制自己,他觉着已经是相当不易了。公子申从家臣手中接过一深色檀木小匣,递上,道:“我国王上命申务必将此物亲自交给公子妍,愿公子妍永承天休,俾炽而昌。”
又是老狐狸的那一套!看不穿的假笑!听腻了的假话!
妍姬有些装不下去了,反正自己水平不够,和老狐狸交手讨不到好,干脆不再与公子申纠缠,冷笑道:“姜夫人刚去,楚王便急着向各家贵女示好了吗?子西,此番齐侯也在,想来楚王区区一个‘贞’的谥号是没法弥补齐侯丧女之痛的,有什么好东西你还是——”她将匣子往公子申怀中轻推一把,眼角透露着狡黠,“拿去给齐侯吧。”
现任楚王娶了齐侯的大女儿为夫人,前些日子在渐台溺亡,楚王哀之,赐号曰“贞姜”。对于贞姜的死,九州众说纷纭。楚王虽给了个“重信轻生”的好名头,可仍有不少人觉得这是楚王在报复,报复齐国之前在楚吴交战中未予援手一事。
齐侯虽未在贞姜一事上过多纠缠,可大家都推测楚国会先按耐不住、有所行动。妍姬为求脱身,不介意小小得罪楚国一次,变相说楚国这是四处联姻寻求盟友来了。
公子申是久居高位、经历过风浪的人。他面上依旧温和有礼,让出路来,容妍姬等人离开。离开楚国前自己就知道想与晋国和亲是不可能的,公子文都不成,何况公子妍?偏生熊轸执意如此,他便只能顺从王命。
妍姬心中堵着一口气。从准备笄礼开始,仿佛事事都不顺意,于是三两步又到了熙枫台。
登楼、穿廊,妍姬立于小楼二层,一会儿向外俯瞰整座宫城,一会儿又向内欣赏下方小院花木繁茂,心情逐渐舒畅起来。
小院中心,九株醉蝶熙枫挺立在奇花异草间,轻盈如蝶、鲜艳胜枫、醉香十里、熙光满宫,熙枫台因此得名。据说这是当年顷公为顷夫人亲自打造的院落,后来由二人专责照料,顷夫人去后,顷公便将小院围了起来,谁也不许进,只能在这台上俯瞰——或许是这个原因,妍姬才对此处情有独钟。
有人来了?
妍姬听到脚步声,嘟嘴蹙眉对此等美景不能一人独享表示不满。按理来说今日行礼在东,大家都忙着在那边招待使臣,怎么会有人来熙枫台呢?这里不是普通宫台,没有吩咐,宫人们是不能靠近的,来人会是谁?
妍姬逼着自己不要多想——宋阳自小教导她好奇心不能太重——只是有些担心来人会上楼,又不明对方身份,于是她再次素纱覆面,免得多生事端。
阁楼底层,处于舆论中心的齐侯款款进门。众人都在猜测他会先找楚使追究丧女之责;还是会见卫使,证实两国结盟之事;又或者也是最可能,面见晋侯,给齐晋争霸一个令人瞩目的时刻,谁会想到,他竟自东向西,来了此处。
事实上,齐侯此刻本应去见晋侯,可他几刻前与卫使队伍中的接头人约好了会见卫侯的时间地点,心中去了一桩事,又在老远望见西面高处小楼精妙无双,乃铜鞮宫中之最。他已经紧绷了太久,心中积压了太多情绪,立即见晋侯怕是会被晋国几只老狐狸瞧出端倪来,索性先调整一番,任由兴趣驱使也没带人便直接过来了;未想此处并无宫人看守,楼下院中更是有世间难见的醉蝶熙枫。
站在窗前,他不自觉吟道:“舞醉蝶之袅袅兮,揽芳菲于熙枫。缤纷纷于蕙茝兮,娉婷婉乎椒桂。”又从袖中拿出玉箫,起调清脆,恰如山林碧涧,流泉泠泠,和小院风光交相辉映。
楼上妍姬初闻其声,想着二人分处一层,全当不知其人,各看各的,可当箫声起,她却失了控。
箫声中,她未听见常人感受到的欢快的碧涧流水,她只听见冬晨雪溪,悠悠而宁静,轻扬中却又带着不轻不重的哀思。那音调时高时低,仿佛诉说着一场故园旧梦。笑话世事变迁,旧时景物失不再得,用一次次失去编织的一生却敌不过一场梦带来的欢愉。曲音再次转调,哀思成了哀怨。妍姬突然想起在绛城得知吕黔受伤那晚,凉夜如水,细雨沙沙。滴滴沥沥、绵绵不尽的雨包围着夜里寂静的宫城,正是这般无助的哀怨。
音难相知,知难相逢。妍姬不由自主撩起面纱,拿出竹篪与箫附和起来。
篪声文雅,齐侯先是一惊,调子有些停顿,妍姬接上主旋,片刻后一箫一篪节奏融在了一起。和音声中,夜雨过去,哀怨消散,音色转到落英林,再到桃花渡。木舟半侧,炊烟几处,风云追逐。
幼时宫人乐师授妍姬以乐,众多乐器中她独独爱上了篪,连琴乐都不顾了。往日同吕黔埙篪共音,这下箫篪合鸣,妍姬再次确信幼时这篪乐选得甚好。
曲到后段妍姬有些跟不上了。齐侯所奏之曲突然变得不再有柔情,落花流水换成了电闪雷鸣。雷声隆隆,大雨挥舞在天地间,模糊了双眼,分不清哪是山、哪是水,哪是梦、哪是醒。只有力量二字唯真,激流勇进、刀刃相向、所向披靡。
分明是个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妍姬心想。
有合奏在先,两人相见当是避免不了了。妍姬整理好面纱,给自己编好身份,只等一曲终了,那人上来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