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箫声散去,妍姬静待知音相见。
脚步声起,由强变弱,细听那人竟是选择了直接离去!妍姬难以置信呆立二楼,片刻整个熙枫台只剩下风吹叶动的声音,她有些气恼,匆匆赶下楼来,阁楼底层空空如也。
是幻觉吧!肯定是,不然哪儿来这么怪的人?定是自己这两天累着了,精神有些恍惚了。
妍姬安慰自己,逼自己接受这个蹩脚的说法——这样心里才会好受些。
挪到窗前,复看院中,醉蝶熙枫仍旧美得动人,风吹过,摆动的红叶片片都在撩拨自己的心。
次日,霁月台一早就没了安宁。叔喜素来闹腾,见着姬林更是心潮澎湃,一激动便轻了礼仪乐呵呵地冲进房间大声嚷叫公子林来了。
妍姬早就醒来,由着仲喜给自己打扮。今日才是自己真正的生辰,二哥定要来带自己去礼拜先人的,怎能贪睡?
仲喜手里力道未变,只是声音格外严厉,痛斥叔喜不懂规矩。好在妍姬心情不错,打断了仲喜,还转头打趣叔喜道:“瞧你这样,往后别伺候我,赏你去伺候二哥得了。”
一张鹅蛋脸瞬间通红,跟染了色似的,娇嗔:“公子......”
这下不吵了吧!
妍姬满意地看着面前安静下来的丫头,有些想不通:叔喜在宫中长大,已是桃李年华,怎还会如此羞涩?不过自己之前还真和姬林提过这事。堂堂晋国二公子后庭空无一人像什么话?叔喜虽然比他大几岁,但收个懂事人在房中这个岁数正合适。可姬林偏生不愿意,妍姬也无可奈何,只能在这儿过把嘴瘾了。
收拾好出门,姬林仍在外等候。
他是一个人来的,身着玄色窄袖长衫,袖口处镶绣着宝蓝色云雷纹,褐色腰带间别着一把长剑。彼时天下之剑大多两尺不到,姬林这把几近三尺,格外引人注目。
此剑名曰“夏昌”,乃赵宣子赵盾金乌入梦后寻越人于芝阳山顶设炉,取锡于龙首山,浇筑寒泉水,历时五年所铸的佩剑。传闻剑成之时鬼神为之嚎啕,雷电与之共辉,芝阳三月连绵雨顿然止而旭日出,山脚涛涛泛滥水霎时竭而百姓安,是曰“夏日之日,灼灼其昌”,夏昌之名由此而来。
赵盾去后,夏昌成为赵氏家传之剑,传到赵景子赵成时,赵成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夏昌作为诞生礼送给姬林,引起九州一片哗然。可不论曾有多少人反对,不论他们的言辞多难听、他们的举动多过激,十几年来这把剑一直紧紧跟在姬林身边,无人敢动。
迎上叔喜炙热难耐的眼神,妍姬实在不敢携她同行,索性撇下众人,和姬林两人前往后山。
他们先到赵成埋骨的石楼,礼拜后朝着和木屋相反的方向走了近半个时辰,到了粼粼铜鞮水边。
江泠泠兮烟暮暮,萍摇摇兮花簇。
妍姬贪婪呼吸着带有熟悉幽香的潮湿空气,从怀里掏出几片赤红熙枫叶置于水中,柔柔道:“阿翁,阿媪,妍儿今天十五,和兄长一起来看你们了。”
世人许知晋国坚信顷夫人之魂随恨水流入了这铜鞮水中,但怎么也不会想到顷公死后也埋在了这铜鞮水岸。流水涓涓,听在妍姬耳中是父母慈爱的应答声。她笑着,和姬林坐在水岸上,两人颇有兴致地对着河水讲这一年的事情。
妍姬口中最得意的莫过于自去年弈棋赢了大哥姬午和二哥姬林后,这一年来在晋国弈棋再无败绩的事。她的棋艺自小是姬午教的,而姬午又是顷夫人亲授。每当妍姬闹着不想学棋时,姬午便会以顷夫人之名压她,而姬林也在一旁帮腔,这下棋艺终于逼得二人没话说,少不得要嘚瑟好一阵。
“是,你这一年的确厉害。母亲,这次楚国也来人了,我还担心妍儿,不,该叫‘子巧’了,母亲,妍儿长大了,兄长为她取了字。我本担心子巧会像上次一样把使臣赶出宫去,没想到她竟忍住了。”
姬林这话说得还挺真心。昨日晋侯不许他外出,入夜了才听说公子申私拦妍姬一事,听到二人并未发生冲突,他着实吃了一惊。
妍姬扬起下巴,想着自己再也不是那个偷偷跑到铜鞮水岸洒泪的小丫头了,
摆出一副“他去年来我也能沉住气”的样子,得意道:“那是,姬家子女我该是最懂事的一个了。哪像你啊,到现在还不给我找个嫂嫂!”
姬林冷不丁地咬到自己的舌头:“你怎么又提这个事?有那闲心回去多看两卷书。”又坏笑着靠近妍姬一些,道:“宋先生这段日子被我叨扰过甚,看来该把他还给你了。”
晴天一个大霹雳,妍姬竟然把这位老祖宗给忘了!
宋先生全名宋阳,在晋并无官职,是妍姬和姬林自小的教导先生,不教别的,只专“人心”二字。通俗地讲就是随意拎出一个国家比较有身份的人,他是啥德行、行事有何章法你都得清楚地说出来。姬林在这方面特有天赋,宋阳满意得不得了,可妍姬就马马虎虎了,于是从八岁起宋阳成了妍姬一个人的专属先生,也成了她多年的噩梦。十五年来,妍姬都在感谢少司命让自己出生在晋国姬家,有了尊贵的身份、无忧的生活、亲密的家人。可每当见到这位宋先生,她又会觉得是少司命在捉弄自己。
宋阳教学严厉,专治妍姬的马虎,从小到大没少罚过她。最令人震惊的是,那么宠她的晋侯无论妍姬怎么撒娇都不为所动,由着宋阳“虐待”她。
前些日子姬林遇到不少问题,请教宋阳,妍姬又在准备及笄行礼的事,宋阳也就没盯着她,可现在......
“二哥,我错了,你再拖宋先生一阵吧,我刚到铜鞮宫没几天,还没休息够呢。”
姬林宠溺地捏了捏妍姬的小脸,也不知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之后,他拿出一通体光素的蒲纹玉璧在妍姬眼前晃了下,体贴地为她系在腰间:“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之前送你的玉璧碎了,这次可要小心些。本质坚强,清韵有方,润泽以温,待人以德,往后不再是小孩子,二哥望你行事多加考虑些。”
妍姬把玩着玉璧。笑道:“怪不得没嫂嫂呢,二哥你把哥嫂该说的话都给说了。”
姬林发现自己动口失败,只能动手,捧起铜鞮水直往妍姬身上浇。
二人嬉闹半日,又给顷公、顷夫人行完祭拜大礼,方往回走。
石楼处,吕黔从木屋那边过来,姬林小声道:“仲喜的药可真灵,他这身子全好了。”
妍姬猛然想起上次和吕黔未完的话题,忙问姬林:“二哥,是你和子黔说了我入齐的事?”
姬林面带歉意:“那日收到消息,知道你要入齐,我就自顾自地说了几句,谁知道他昏睡中竟也将我的话听了进去。怎么,他问你了?”
妍姬点头。
姬林又道:“我还是不愿你去齐国。“
对齐充满好奇,想去看看,顺便参加庚子对弈是妍姬入齐的原因之一,却不是主要原因。姬林知道,木屋走来那人之前也猜到了大半,妍姬最终决定入齐大半都是为了吕黔。
入齐的导火索是前段日子刺杀一事。之前在新绛就发生过几次刺杀,妍姬因此设法把吕黔秘密转移到了铜鞮宫。好不容易安生了两年,前段时间竟又遇刺,要不是姬林的暗卫及时赶到,吕黔怕是已伤重身亡。
刺杀吕黔的是好几批人,刺杀原因各异,妍姬早先听到齐侯来了有些担心也和这有关,万一,齐侯也想吕黔死呢?只要吕黔在晋国,多方利益纠缠在一起,刺杀事件就不会停止,回到齐国,对他来说是最安全的。
姬林看着妍姬,语气有些酸涩:“你这般为他,二哥心里怪难受的。”
“你和伯父一样,老多想。我为的是人命,就算是其他人,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对方在我面前等死而不作为的。”妍姬这话本该理直气壮,说到一半却失了底气。
吕黔走到近处,见二人衣衫半湿状,姬林摆出一张苦瓜脸,妍姬却带着笑意,不知是何情况。妍姬也不解释,拉起他和姬林作别,轻步向木屋去,边走还边喊道:“二哥,回去叫叔喜给我送套衣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