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将近的宫门,因为使臣们的陆续到来依旧热闹,精美铜豆两列排开,其中火苗跳动,照亮迎接队伍最前方士鞅的脸。离着一段距离,甩下韩不信的妍姬没有回霁月台,在铜鞮宫内弯弯绕绕,瞧见北门上空的光亮,不自觉也往这边来。
嘭!
拐着弯儿的雀跃碎步撞上失了魂儿的飘忽荡步,妍姬与前方突然窜出的男子撞了个满怀。相撞的闷痛紧接着硌人的骨痛,一直到那男子道完三声“失礼莫怪”,她硬是没能从地上爬起来。
铜鞮宫中除了此时除了晋国世家和六卿的人,便是各国使臣队伍。
男子用雅言致歉,妍姬听不出他是哪国人。见他嗓子虽粗,模样倒是不粗,连声致歉也算有礼,妍姬便大胆些,直言道:“别站那儿说失礼了,赶紧扶我起来。”
男子“啊”一声,回过神来,手微微缩进广袖中,隔着衣衫缓缓扶起妍姬。
起身时,尻间疼痛依旧,妍姬语带怒气:“瞧你这一身该是哪国贵子,行色怎如此匆莽?我这身子要是再弱些,指不定给你撞成何样。也不知是哪般大事让你在铜鞮之中如此失礼。”
说完这话,妍姬细看男子,后知后觉这才发现男子神色有些异样。还没来得起躲开,那男子忽然上前一步,抓住妍姬一手,连声问道:“淑女,你这模样,正是十三四岁的年纪,我说的对否?——你相信四十几岁的人会有一张二十岁的脸吗?——告诉我,你是十三四岁吗,是吗?还是说,你其实也已经三四十岁了?”
粗哑的武夫嗓,恐怖的面部表情,毫无逻辑的怪问题,妍姬想到了仲喜描述过的那些神志有问题的病人。恐惧催使着她看好机会,抽出手来,准备转身开溜,前方却传来了赵伯鲁熟悉的声音:“北宫大人,可算找到您了!”
赵伯鲁领着一队人来,瞧见妍姬,欲行礼,又见妍姬未着宫服,当着他国使臣的面,便未行礼,直接护送男子离开。
人刚走,叔喜汗湿了背,领着丫头们终于赶到。她急忙抽出腰间素纱,为妍姬遮上面颊,小喘着气道:“靠近宫门的宫台大多安置了各国使臣们,君上不愿意他们认出公子,天色已暗,公子快些随奴回霁月台吧。”
妍姬惊魂未定,由着叔喜扶自己上肩舆,脑中还想着刚刚撞见的男子。——北宫……是卫国来的使臣吗?竟是个痴人,真叫人意外。
“叔喜,你见过谁四十出头却依然有着二十岁的脸的吗?”
“四十出头二十岁的脸?奴未见过。奴只知男子素来比女子老的慢些,瞧上军将赵大人、下军将韩大人都已过了而立之年,可若真有人咬定他们只有二十岁,不知情的人又有谁会反对呢?”叔喜见妍姬对此感兴趣,接着道:“对了,奴听旁人讲过,说齐侯年过不惑却依旧俊朗如昔,不知可符合公子的条件?”
“齐侯啊……”妍姬颇有深意的拖长了声音。
当年齐桓公被周王升爵一级,从侯爵升为公爵,还取了王姬为妻,风光一时。怎知桓公晚年风光不再,死后齐国更是逐渐没落,诸侯国也就忘了齐公一事,仍称齐侯。想到此妍姬不礼貌的笑了。
“公子笑什么?”
“我没笑呀——哦不,我是笑了,没想到自己不过行个及笄礼,齐侯竟亲自来了。”
“不止齐侯,此番鲁侯、吴王、越王,还有许多君侯都亲自来的,及笄行礼可热闹了呢!”
听到吴王、越王,妍姬敛去了笑容,昏暗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热闹?我倒是想热闹,可吴越二王来了,我就一定没热闹可看!想到明日吴越二王在场,妍姬忍不住心疼自己。
吴越二国以往和晋关系并不密切,可近三十多年来往莫名增了不少。妍姬没见过的不说,自她记事以来,姬林和自己的诞生礼还有不少重要场合吴王、越王都是亲自来的。——不论晋国有否邀请。吴越二王每年还不时派人给他们送一些稀罕玩意儿。
本是好事,偏生这事有些奇怪,两任晋侯好像都不太愿意和吴越来往,更不让妍姬掺和其中。每次吴越来了人,晋侯都让人把妍姬看得死死的,不许外出。当然,姬林也不行。
悻悻回到霁月台,简单问了仲喜关于云飞的情况,又让仲喜请了脉确认自己身体无恙,妍姬便歇下了。奈何想到明日将要面对的场景,一夜无眠。
果然,次日及笄行礼,晋侯派人前来,吩咐妍姬今日需以纱覆面,礼成后即刻回屋。
妍姬无奈,又是一个白眼,配上下眼皮的一片乌青,正是个“青白”好模样。
雅音中,晋侯浑厚声音传来,妍姬着采衣在仲喜、叔喜陪伴下自东房入宫庙,行进两旁帟幕皆彩绣兰草翟鸟,多达三层,妍姬在其中,幕外之人只能依稀看个身形。
诺,就知道会这样。还想图热闹?除了正中的君兄君嫂还有这飘飞的帷幔,其他什么都看不见!
妍姬劝说自己平静下来,踏上丝席向西而坐,早在西阶就位的赞者上前为她梳头,随后妍姬转向东而坐,接受祝词。
行礼既始,初加白玉发笄,配襦裙中衣,色浅素雅,拜晋侯及其夫人。再加流云发钗,着曲裾深衣,端庄明丽,拜庙内正宾;三加鸾凤钗冠,袭大袖礼衣,大气典雅,拜宗庙社稷。
三加三拜间,赞者口中“寿考惟祺,介尔景福”、“眉寿万年,永受胡福”、“黄耇无疆,受天之庆”之类祝词不断,妍姬接受了最多的祝福,也向兄嫂、师长、晋国子民表达了最真的感念。
之后听训、答谢仍是在帟幕内完成。礼至后期,晋侯起身下殿,面东持玉箸夹阡云竹片,置于铜盘上;旁侧亓官净手上前,双手托起竹片,雅言声起,念祝辞宣告妍姬从此有了自己的字——“子巧”。
宾客们在帟幕外观礼,心有怨而不发,面上始终带着礼貌的微笑。及至卫国使臣北宫氏因难看清妍姬的模样,不顾仪态东倒西歪,微笑变成了一阵哄笑。
听见那不知缘由的笑声,妍姬方才散去的憋屈之意再度袭来,恨不得揭开帷幕把吴越来的人通通赶出去再大大方方的行礼。可惜她离那等刁蛮还差一截,昨夜又看到了越王送她的藕榭木榧棋盘、吴王送来的浑天弓,得了人家那么好的东西,她这时自然该忍让些。
及笄礼成,为避开众人,妍姬先回到东房内,待使臣们散去方出门回霁月台,不想楚使公子申却是在东房外刻意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