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什么玩笑,范子失声数日,怎么可能在一盏茶内发出声来?”
“是啊,范子已经失去知觉、几乎完全陷入昏睡状态了。饮食、汤药都是在短暂的半昏迷状态下强力灌入的,咱们用了那么多法子都没法叫范子真的醒来片刻,凭你一人,七日内叫范子醒来?真是妄言!”
医者们终于回过神来,打破沉寂,纷纷指责钟夏自大狂傲,胡闹扯淡。
铺天盖地的责难甚至谩骂声涌向钟夏,可这人似乎毫无感觉,悠然地把玩着泗滨砭石。他的神色叫仲喜生疑,太过淡然了,感觉就像是…...像是在等待,等待着……
“我给你这一盏茶时间。”熟悉的声音响起,士吉射从偏屋穿巷进院踏入房门。他手倚酸枝高床,望着士鞅,话却是对钟夏说的,“方才的话我都听见了,不用药,一盏茶时间叫家父有所知觉发出声来,你可能做到?”
钟夏等的就是这一刻。士吉射这些日子侍奉士鞅,起居都移到了离士鞅正屋最近的偏屋,而钟夏很快就发现了偏屋的秘密。士鞅作为一家之主,正屋范围很大,房间外围是小院、假山和池塘;小院再借用四通八达的青廊与其他房间连接。作为离得最近的房间,从偏屋走到正屋,仍要穿巷进院,感觉上依然离得较远。可是,有心人若从上方观测,就会发现两屋其实是一墙之隔!而正屋内酸枝高床一侧,有三寸宽的墙壁敲起来声音清脆,明显是被处理过,较正常墙壁要薄得多。这样一来,正屋里的对话,偏屋中的人贴耳于三寸薄墙处,便全能听见。
钟夏之前的话是对众医师说的,可最终目的,却是说给士吉射听的。
“能!”
“好,就一盏茶时间,若是做不到,就只能请秦国第一隐医永久的隐于整个九州了。”
正屋内气氛变得燥热起来。众人心思各异,有的乐于见到钟夏失败然后被士吉射处理掉的“动人”画面;有的想着世上将要少一位优秀的医者,提前为钟夏感到惋惜;当然更多的人,来不及去想那么多,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钟夏的行动和士鞅的反应身上。
钟夏手持灰黄色的泗滨砭石在士鞅身体游走。是砭术!有的医师瞬间反应过来。
当时四种独立并存的医术砭、针、灸、药中,砭术以疏通经络调理气血为根本,排除经络中障碍气血运行、尤其是皮肤深部经脉中的病理产物,标本兼治,能够在短时间内极大缓解症状,达到痊愈的目的。相比其他三术,砭术对人体造成的负担最小,使用起来最为安全,但同时学习掌握也最为困难。一是因为砭术源于东夷人,东夷之地建立齐国以后,砭术的传承便被古东夷人严格限制住,极少传于外人;二是因为砭术的学习需要扎实的针、灸、药三术知识作为基石,否则就算学会砭术手法,也无法合理运用到诊治中;三则是因为砭术最佳工具——泗滨砭石——原材料产量极少,制作成功率也低。
医者们瞧着钟夏手中的灰黄色石块,心中异样的惊喜:难道那就是泗滨砭石?
酸枝高床上,钟夏全神贯注,背心升起阵阵灼热。他调整好自己的呼吸,手中砭板的板面贴在士鞅前额,手按砭板,控制好力道,有频率的下压;转至印堂,砭板的外弧型板刃,以印堂为起点,交替向左、右两方刮试;再到眉,由两眉之间起,分别向左、右两方梳理眉毛;到眼,到头……
准备工作暨检查完毕,和他之前判断一致:砭术感应士鞅的头部并无大碍,昏迷确为寒毒所致。
随即,钟夏解开士鞅衣衫,在范家奴仆的帮助下,将士鞅翻身,趴在床上。然后以其脊柱为中心,划、刺、拍、振……娴熟的手法,精准的找位叫在场懂行的医师心生敬意,他们忍住惊叹,默道:这钟夏是真的有能力张扬啊。
目光回到床上,士鞅身体渐渐泛起潮红,钟夏又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药油,配合泗滨砭石,继续手上的动作。很快,士鞅皮肤表面不同程度地出现红、紫、黑斑甚至黑疱。
“热水!”
钟夏急促一声,范府奴仆赶紧将先前准备的混了药粉的热水端上。钟夏将砭石浸入水中,几息后捞出,干净利落穿刺士鞅背心冒起的黑疱,同一时刻,失声良久的士鞅发出了微弱的哼唧声。
“有反应了!”屋中有人惹不住叫道。
士吉射紧张的望着床上的老父亲,又偏头看看钟夏,只见那人面不改色,操作着砭石继续挤压被刺破的黑疱。随着乌黑的血水被挤出,士鞅的哼唧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连续。
……
…...
一转眼又是春日。时间真是留不住的东西,不管自己是一事无成还是历经万事,岁月都以自己的速度,无声无息的向前奔去。一年里,前廷的男人们战场拼杀、政坛智斗,后庭中的女人们却是年年岁岁总相似,如花开花落,日日重复又是一年。
这个春天,妍姬十七岁了,可她今年完全没有庆诞辰的心思。一方面士鞅病着,她心里没法安稳。另一方面,求亲的人又来了,真令人烦心。
后院中,妍姬一边喂着红云,一边听从宫外回来的仲喜汇报士鞅的近况。
“重赏召来的各位医师们,个个医术不凡。范子这几日嘴里已经能间断吐几个字了,’好’、’不好’,还有’饮水’等简单指令都能勉强说出。昨日甚至还在士吉射的帮助下缓慢侧身了。”
“大司命庇佑,真是太好了。”妍姬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心中欢喜。
不论是先前慢慢生出的恻隐之心,还是想到士鞅死后晋国政坛动荡,可能会发生的不好事情,都让她将对那人的讨厌暂搁一旁,真心的期盼着老头能挺过这一关,快些好起来。
“范府可还缺什么药材?我那藏窖中东西多,就是往日没用心挑选过,也不知还有没有些他们用得上的。快,仲喜,你懂药材,你再去藏窖里仔细瞧瞧。眼下老头的身子重要,随便什么,只管拿去吧。”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妍姬对藏窖中大多东西都是不心疼的。而仲喜虽然晓得其中珍贵,为之心疼,但知妍姬心思,也不好多说。想着自家公子这几个月陆续给范家送去的药材,只能一边心疼,一边再次前往藏窖翻看药材,然后挑选出几样难得且用得上的珍品带走。
妍姬看着仲喜拿药离开,裙摆舞动在春风里,心中默念:已经挺过最难熬的冬天,这个春天,一定会好起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