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讨厌,不一定因为他做了什么让人不喜欢的事。有的人,在见面的第一眼就会让你觉得:嗯,这人真讨厌。
钟夏就是这样的人。
别人或许不讨厌他,但范府内的医师,不少人在第一次见面时就不待见他,而现在,则是大多数都讨厌他了。
作为医者,他没有穿朴素简单、方便舒适的麻制医服——当然不是特别的医服,普通人也会穿。只是当时医师们都爱穿这类衣服,所以也有人称其为医服——他没有梳最简单的发髻,戴最简朴的木质头簪,反而身着左衽文袖水蓝祥云纹长袖衫,戴着一顶显眼的平顶冠,在一众医师中格外显眼。这显眼,用医师抱团讲小话时用的词来说,叫张扬。
钟夏不仅穿戴张扬,言行举止更为张扬。
来范府“应聘”时,自封秦国第一隐医,说自己若不是生性恬淡、隐于山水间,便是名震九州的神医。范府的人对他不喜,想见他在寻医筛选中出洋相后便将人赶走,可层层试验中,钟夏的确有两手,不然也不会被选进府中。一同的医者们,知道钟夏医术不凡,只是试验而已,能有多难?仅仅看他展现的水平说第一隐医,未免难以叫人服气。更令人不悦的是,这么傲慢张扬的人说自己生性恬淡,谁信啊!
于是,钟夏作为医者中的异类,在问诊下药的过程中,免不得经受嘲讽与打压。奈何他不知是脸皮太厚,还是反应迟钝,像个没事人一样,该怎么就怎么。别的医者不敢与医姚等人正面争执,他敢,想到什么说什么,一点也不怕得罪人;别的医者对方子没十足把握时,闷声不语,生怕方子出事担不起责任,他不怕,连日来提了好些个方案,都一一被医姚压下不予实施。
五日前,医姚以骡肝入药,士鞅服后,虽有一阵难受,甚至失声不语,但最后脉象变得缓和,这两日明显变得强劲有力了些,前些日子频发的寒汗也止住了。医姚趁热打铁,就着士鞅身子好些的空档,欲启用先前不敢用的狠方,却遭到了钟夏的坚决反对。
“范子的寒汗刚刚止住,医姚大人便想用鸩酒为药引的狠方,难道忘了鸩酒极寒,服后片刻便会令人身发寒颤吗?鸩酒本身之毒可能撑到药性发作之后再发作,可是到时范子体内的寒毒,却是瞬间致命的!”钟夏不顾旁人的冷嘲热讽,直言道。
“仲喜姑娘你说呢?”有医者对当下情况不能做出判断,在仲喜旁小声询问。
这个仲喜自然是妍姬身边的仲喜。妍姬不便进出范府,就将仲喜留下了。在这儿,仲喜作为众多医者中的一员,守在士鞅身边,时常回宫向妍姬汇报范府的情况,避免妍姬对士鞅的病情一无所知。
医者中,仲喜不是唯一的女医师,却是唯一御医大团和民医小团都信服的药理师——仲喜没有选择阵营,直接被民医小团的人当成了自己人。而御医大团知晓仲喜身份,对她也是倍感亲切、礼让三分。
共事一段时间,大家都知道仲喜精于药理学,所以对于能否用鸩酒一味的事,她很有发言权。另一方面,不论她说什么,若是置疑医姚的方子,御医大团不会和仲喜过不去,只会重新思考检验药方;若是赞同医姚的药方,民医小团的人打了民医小团人的脸,没人会觉得御医大团仗势欺人,真真是个两全其美之法——虽然仲喜和钟夏更像是没有阵营的医师,而御医大团仗势欺人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了。
仲喜在宫里养成的习惯,说话素来谨慎。她迟迟未发言,并不是像先前那人说的,是因为觉得方子没问题。恰恰是因为觉得方子不行,仲喜才没有出言表示赞同。以往,她都会发言,代表民医小团赞同药方。毕竟只有当御医大团和民医小团意见一致时,医者的方子才能用在士鞅身上。
思路上是对的,以毒攻毒也未尝不可,各种药物的药性融合的很好,用量也合适,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是哪里呢?
仲喜不知该如何评判医姚的方子,直到钟夏一番分析,一语中的!
是的,寒性!士鞅体内寒毒未清干净,寒火仍在灼烧脏腑,若是鸩酒入体,绝对撑不到药性发作的时刻。
“医姚大人。”仲喜终是开了口,众人顺声望来,见女医者不卑不亢,举止得体,仪态端庄道:“寒毒一事不可小觑,如此狠方,范子的身体恐难以承受。”
医姚的胡子乱颤,其实在钟夏提出寒毒时,他便知道是自己疏忽了。不知如何开口,突然尖锐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整天说别人这不行,那不行,那你行吗?”
御医大团里,有人实在看不下去自己崇敬的医姚被人这般为难,矛头直指钟夏,发出了酸醋的置疑。这话不仅为解医姚的尴尬,也为自己昨日的方子被钟夏大批一顿的事儿出口恶气。他只顾嘴上安逸,完全忘了钟夏这些日子提出了诸多法子,只是御医大团们一直不同意而已。
“当然行!”钟夏还是那般张扬。完全不顾他人是在为难还是怀疑自己,自信而骄傲的回答:“我有办法!”
从屋内到院中突然陷入压抑的沉寂,医者们第一反应想笑,可是却默契的一阵苦涩涌上心头、全都笑不出来。
都这时候了,还敢这么狂傲,是自负还是自信?莫非他的法子真有效?
同为医者,同样的病人,人家有法子,我也有法子,可为什么我不能向他一样,自信地将方子拿出来呢?
这人虽然讨厌,可从每次辨析他人药方的过程中,可知其水平不俗,他的法子说不定真能一试。
众人心思各异,钟夏却没有停下,继续讲道:“范子寒汗已止,我下一步的诊治无需用药。”他从袖中掏出一块泗滨砭石,胸有成竹道:“一盏茶的时间,我保证范子有所知觉、发出声来。七天时间,范子便能从昏睡中醒来。”
还是那样绝对的语气,还是那副肯定的神色,熟悉的配方,钟夏就是这么一如既往的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