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府。
为防他人起疑,宫内、军中之人,晋侯、姬林等不能久留,妍姬往日与士鞅不和,此番到来已经叫人惊诧,更是不得不早早离去。
先前晋侯心急,一口气召来了宫中全数御用医师,虽是从偏门隐蔽进入,可如此大动作,消息是没法瞒死的。只是士鞅还在发热,所以就算动作大,也没人提出让医师们回宫。
几十个医师从房内酸枝木高床前排到屋外,时时观察着士鞅的病情变化,期盼着那碗药汤能起作用。
夜色越来越重然后又越来越轻,守夜的医师和范府众人,眼皮也是越来越重,意识却越来越轻、飘忽地几乎不见。突然,深灰色的云霞里出现一片红光,太阳粗鲁地将天空烫了个洞,从洞中倾斜出万千微光,汇成光束,从夜空中迸射喷发出来。
士吉射未睡着,但意识已散,重重的眼皮下是无际的虚空。猛然而至的白昼暴力地将那虚无变成半实体的黑,然后瞬间转为热辣的红,再变成耀眼的白,刺痛他的神经,将他从半睡半醒间唤醒。
身子有些僵硬,士吉射转转脖颈,看着高床上的老父亲,苍老干瘦的脸,因为发热,挂着不正常的红。他上前一步,抚摸父亲的脸,却在触肤那一刻惊叫:“医师,医师,阿翁退热了!”
曙光如鲜花绽放,盛开在范府大院里。几十个医师先后察看,惊叹桂芝神效。
“保住了,保住了。”
“中军将和我们几十条性命,都保住啦!”
士吉射将消息递进宫中,晋侯的心跟着范府的欢呼一起,似水波沸腾,融化了冬日的冰冷。
“君兄,范府的医师们……”
姬林的意思,宫中不可没有御医,士鞅已脱离险境,不论是掩人耳目,还是宫中日常所需,御医们都该召回来了。姬午当然晓得,可是眼下九州局势这么紧张,他需要一个能站起来的中军将,在架势上给予诸侯威慑。若是士鞅一直躺着床上,那比死了也好不了多少。
“范府的医师不能少,寡人要他好起来。”
“臣弟明白。臣弟的意思,范府、宫内,医师都缺不得。不如将御医们撤回宫中,至于范府,咱们可以用重赏在各地广寻名医。”
“这法子未免太冒险了,吾等防范再严,也会有钉子混进来的。”
“所以寻来的医者不是进宫里,而是进范府。”
宫里,包括前廷和后庭。若是进宫,后庭的梓姝、妍姬、文姬等的安全由谁保证?姬午他们在前廷如此辛苦,为的大者是国之安宁,小者便是希望后庭安宁。能够进宫的人,他们都是层层把关,绝不许钉子混入。所以一下子寻多名医者入宫是不现实的。至于进范府——
姬林接着说:“寻医入府,对外者是机会,对我们,又何尝不是机会?”
姬午心中明了:“你的意思,给已经错综复杂看不清的局势,再点一只迷香,再添一层迷雾?”
“正是如此。”
钉子无处不在,秘而不宣的结果往往是消息不胫而走。在别无他法的情况下,大张旗鼓的寻医,说不定能收获奇效。
“我们只需要找一个由头寻医,然后把范府锁死,其中真假,只管叫他人猜去。”
“就这样吧。”姬午做出决定,“名目容易,古籍有长生之法,现下还无人寻得。范卿深得寡人信任,长生之法,非他替寡人探寻不可。”
晋侯甘愿做了背锅侠。他得承认,自己不喜欢做君主,这样的日子太苦太累了。还好,他有智囊、有六卿、有姬林,他们为自己想法子出主意,那自己也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名声而已,偶尔丢一次,无所谓的。
早先派进范府的御用医师们,撤走了一半,另一半依旧留在范府中。之后,士吉射另从各地征集了优秀医师,加起来仍旧是几十个人,驻扎在范府的中心层,日日进出于士鞅的屋子、药方和厢房三点一线,观察病情、琢磨药方,倾力给其续命。中心层外三层是范府家兵的严密把管,而范府外,是姬林带领的赵家军。再到赵家军范围三丈之内,全面戒严,车马不通,商旅不行。过往之人必须持中军佐智氏荀跞亲自签发的通行令步行而过。虽然没有正式的消息,但全绛城内的百姓都知道了,这是范家在为晋侯研究长生之法。
“你这不对,人有饮吞鸩酒,白眼朝天,身发寒颤,忽忽不知如大醉之状,心中明白但不能语言,至眼闭即死。以鸩酒为引,毒性仍在药性前发。以范子的身体,坚持不到药性发作,毒性便会深入脏腑之内。”
“荒唐,吾等寻药引良久,排除万千方得出鸩酒之法。至于你说的药性先后,那边那位仲喜姑娘,深谙药理,她都没说不是,你这个秦国来的怪人,还没看懂药方呢,就开口胡言。”
“就是就是,医姚可是晋宫的首席御医,他提出的方子,你这个秦国人怕是听都没听过,想也不敢想,什么都不懂就别乱说话,或者,干脆趁早离开吧。”
“瞧他的模样,作为医者,还戴着平顶冠,服而不伦,真是丢医者的脸。”
所谓人多事杂,医师太多在某种程度上也不是件好事。更别说是晋宫御医团队和民间各地医师组在一起的混乱场面。几十个医师在经过前几日的暗自摸底后,很快便起了明面上的冲突。你质疑我的方子,我否认你的用量,更多的则是由于不同国家,度量衡的不一样造成的争执。又这样过了几天,不少民间医师看清局势,看到晋国御医在范府的本土优势,纷纷投诚。就这样,庞大的医师团队,逐渐分成以晋国首席御医——医姚为首的御医大团,和群龙无首、各自为战的民医小团。
民医小团在会诊中,从观看顺序、角度、时长到发言权、意见采纳权等各方面都受到御医团的打压,但就算是这样,每次聚集智慧,诊病开方之时,民医小团仍然叫人印象深刻。因为,小团里有个人,实在是太令人讨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