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房内,姬林立身等候,甲未卸、剑随身,因皱起离得太近的双眉在那张俊朗的脸上很是突出。看着妍姬从后院进来,他两步上前,也没叙旧,开口便问:“你这儿桂芝还有没有?”
那般的急促直接,任谁也知道定然出事了。是谁,谁要死了?
桂芝生长于雪山寒泉底,十年花开十年方谢,五开五谢百年间才完全成熟,是九州罕见的灵药,据说能起死人、肉白骨。这当然是传唱中夸张的说法,桂芝究竟有多灵妍姬说不清,只是三年前初遇重伤垂危的采兰,一支桂芝将其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后来吕黔遇刺、医师无方时,也是一支桂芝救了他的命。这下姬林这么急着要桂芝,肯定是有人生命垂危,急需桂芝续命。
知道情况紧急,妍姬没来得及多想,连忙回答:“有,还剩了一支。”
“在哪儿,霁月台还是苌烟台?”桂芝是妍姬多年前就得的,一共就三支。先前两次使用都是放在霁月台的,此番回虒祁宫很可能没带回来,姬林显然想到了。
若是在霁月台你怎么办?妍姬很想问。究竟什么人病重了,叫二哥都急糊涂了。
“就在这儿……”她话还没说完,已然被姬林打断:“士鞅快不行了,赶紧把桂芝给我。”
“什么?”
妍姬怀疑自己听错了,姬林说的人现在不是该被姬午从城门迎进宫中,设宴款待吗?他要死了?
“别愣着,先去取桂芝,若有问题,待会儿同我一道入范府,路上再议。”
妍姬慌了神,转身入旁边的房间,叫仲喜、叔喜帮忙打开床板,顺着床板下的木梯去了下方的藏窖。藏窖里珍品无数,妍姬没时间驻足,直接去了搁置药物的木架前,打开左边角落不起眼的隔板,伸手到最里处,拿出了一个紫檀木盒。这是十岁时晋侯送她的,本意给她搁置簪花,她却拿来装了桂芝。
马车上,姬林同妍姬讲了士鞅先在鲁国战场受伤,后在军营内被刺杀的事。今日城门处完全是士鞅安排的一出戏,他担心自己伤重的消息被传出去,连晋侯都没有告诉。城门口,大家只是奇怪士鞅为何会选择乘安车回来,直到那时,士鞅身边的人才和晋侯说了实际情况。
范府内,士鞅的第三子士吉射掌管着家中事宜,妍姬等人在士吉射的带领下进入士鞅房中,晋侯已先回宫,只有一众医师围在那张酸枝木高床前。
“仲喜,你同医师一块儿,把桂芝拿去处理了,和药物混在一起。”
严格来说,仲喜的医术其实一般,她擅长的是药理。前两次桂芝都是仲喜出理的,对桂芝的药性和处理方法很熟悉,士鞅伤重,她和医师一块儿配药会比较保险。
妍姬看着高床上那张痛苦不堪的脸,曾经叫人害怕的鹰眼失了神,再无往日的凌厉。那么多兵卒都好好的,主帅却伤成这样,任谁都知道齐军这是在士鞅身上花了大心思。
老头啊,他本可以在新绛养着,不在战场厮杀,不用面对这一切......想到这里,妍姬的呼吸有些凝滞。
突然,妍姬仿佛生气了,道:“范子若是去了,不知哪个国家会趁机欺我晋国,有召陵之会、皋鼬之盟在前,范子还想做一次晋国的大罪人吗?”
她没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抖,在场的姬林没阻止妍姬说话,士吉射不敢,又或者他们都有着一些小期望,几双眼睛一块儿望着床上那个睁着眼睛却全然无神的老者,不知道这些话他是听见了还是听不见。
医师端着药汤一点一点滴入士鞅的嘴里,因为知觉丧失大半,他无法吞咽,一碗药最后入喉的怕是三分之一也不到。药香弥漫在整个屋中、院中,连叔喜身上的香气都被完全盖住。
士鞅脸上的的痛苦神情慢慢淡去,可叫人看着却不觉得是好转,因为那张脸上已经什么表情都没有了。他的眼睛就那么一直呆呆的看着上方,而其他人则是呆呆看着他。
会好起来吗?有了桂芝,会再次发生奇迹吗?
没有人回答,因为可以回答的人不在晋国。若换了齐国,一定会有人告诉他们,奇迹是会有的。不然害病多时的晏婴怎么就好起来了呢?
晏婴前进的很慢很慢,但他很开心,因为他是在自己走。躺床多日,他没想到自己还能再次下床,并一路步行至宸极台。望着前方气宇恢弘的殿堂,又望望满是红霞的西方,念及故人,晏婴眯着眼睛道:“你终归还是要在老朽前面去的。”
宸极台。
恢弘的殿台上方四面都有九个斗拱,伸出的部分雕着双立式龙头,标志着此处乃君王所在。寺人丁从宸极台内出来迎晏婴入殿。
和君臣内议的雪宫台不同,宸极台是齐侯个人办公和大多数时候用以歇息的地方,带有私人意义。这么多年,除开齐侯的儿子们和后庭中人,能长期到宸极台面见他的就只有晏婴一个。
“桂芝药效惊人,闾钟夏医术精湛,老臣身体已经完全恢复,君上可以放心派他入晋了。”完全恢复是假的,从他沙哑无力的嗓音就能听出来,更别提他佝偻的身子。
齐侯高坐漆床,静静端详殿下的晏婴。刚刚走了路,脸上虽然涌上热气,添了点血色,可血色之下深入表里的惨白仍旧叫人印象深刻。坐在御赐的瑶席上,小小的个子,骨瘦如柴,仿佛自己声音稍微大点就能把人震翻。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一直盯着自己,那是晏婴全身最惹人注意的地方,他知道晏婴在想什么,想得到怎样的回应。齐侯的声音没有温度也没有音调,平平的:“这事就交给爱卿去办吧。”他心情不大好,沉默了一会儿又小声添了一句,“叫他快些吧,寡人……寡人没那多耐心,实在等不下去了。”
“老臣叩谢君上圣恩。”
寺人扶着那木柴般的身子从席上支起来,晏婴摆摆手,不要人扶,仍旧选择自己走。从殿内走到殿外,他走了半柱香的时间,比进来时还要慢。只是同来时一样,他的嘴角一直是向上扬起的,他的步子一直是向前进的,他的目光一直是明亮的,他有目标,有希望,带着难以详尽的欢愉在这对自己意义重大的殿中行走,他知道,殿中还有一人,不论自己走得多慢,都会一直看着自己,给予自己永不倒下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