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日,阴极之至,阳气始生。作为启闭八节中最重要的节日,新一年开始的日子,商旅不行,百官绝事,晋侯日间亲临高山,致天神人鬼,星夜方归,备办饮食。宫墙之内,琴瑟之声,黄钟之律,不绝于耳。
欢乐的日子不一定是短暂的,十一月末,晋宫传回消息,周天子姬匄已在单刘二氏以及籍秦的护送下于丙戌日从姑莸返回都城。穷谷之战真的彻底结束了!
从四月穷谷大捷为先前两年混战拨开云雾,到八月郑人增兵、齐卫蠢蠢欲动、将局势重新拉回僵局,再到此刻十一月周天子返回都城战事彻底结束,这一战实在太漫长了。
漫长的战事,妍姬被考学过,以许国为代表的小国被摧毁过,齐卫郑鲁晋多国牵扯其中、各诸侯费尽心思、斗智斗勇过,现下,一切归于尘土,和那些腐烂干枯的血肉一起,被年岁的大手拂过,封进那本名叫《过往》的书卷。
打了胜仗,还是一场磋磨人的持久仗,晋宫里喜气洋洋,就连连空气里都氤氲着喜悦。在这样的喜悦中,苌烟台内一株快被人遗忘的梅树在先前默默打好的花苞一夜之间悉数盛开。九州宫城,春暖花开之时无一不是百花争艳,可就是没听人说过种梅树的。妍姬这儿这一株也只是当年学识花卉,闹着玩种在后院边角的,没想到冬日里这一树耀眼的红会如此好看。
“让宫人找些好苗子,明年冬月我要请其他人到这儿赏梅看。”
“嗯,穷谷这边没事啦,鲁国那边也该消停了,那文儿和将哥的婚事便快了吧,到时就将这株梅花给她移栽过去。”
“你,你,还有你,把那几株木兰移走,那边的海棠也移走,全部挪出来种红梅。”
“你们几个站着干嘛,没事做吗?去去去,你们都去,去匠师那儿给我找好苗子来!”
妍姬为一株红梅兴奋得像个孩子,一手叉腰,一手在空中指点,活像个调兵遣将的女将军指挥着婢女寺人们在小院里来往穿梭。梓姝、文姬在一旁看着,不知该她说什么好。
两个人站在连接后院的廊道里,梓姝倒是面色如常,只是文姬心中有事,急不可耐,又不好意思开口叫妍姬,一张脸红得发紫,明艳动人的晋宫第一美人此刻看起来竟有些吓人。
梓姝到底是嫂嫂,实在看不下去了,开口唤身前那个插腰扬手、深醉其中的小丫头:“我的妍姑娘,你既然还惦记着文儿的婚事,能不能先理一下我们,把今日的正事先给办了?你瞧瞧文儿,这模样,多叫人心疼呀!”
梓姝嫁入晋宫后,和几个小叔子、小姑子关系甚好,和两个女公子打趣时,爱分别称呼她们妍姑娘、文姑娘,妍姬及笄有了字后,这习惯也没变。比起子巧,还是妍儿、妍姑娘这样的称呼叫得多。
妍姬转过身来,方才是见仲喜引这二人进来了,可一心在红梅上,兴致一来就给忽略了。听着嫂嫂的话,看头应声埋下的文姬,那耳朵,已然成了两片紫云。
“我不对,我错了,我悔过!哎呀,这不是梅花开了嘛。诶,你们看,文儿,抬头看嘛,看我这株梅花,好看吗?”
“妍姑娘!梅花很好看,可正事,正事呀!”梓姝再次提醒。
“啊,我们进去说,不在后院呆着了!”妍姬担心自己的注意力被红梅再次带走,一手拉起文姬,一手挽着梓姝便往房里去。这一碰,阵阵药香扑鼻:“嫂嫂病了?”
文姬听了,也才后知后觉跟着问道:“我刚刚也想问来着,这药味儿挺重,嫂嫂身子可好?”
“之后和你们说。你们俩啊,别忘了我们今天来干嘛的,能不能专心点。文儿,别我一说你就埋头呀,这可是你的婚仪大事。”
文姬抬头,小口换着气,仿佛能帮助自己褪去脸上的红霞。
前些日子商量文姬的婚仪,媵女人选已定,可陪嫁物品只简单定了些,细节还需拿到国库藏品清单后再议。前几日府人已经将重新整理好的清单呈给梓姝,梓姝约文姬又去商议了一番,最终还有几件藏品拿捏不定,想叫妍姬帮忙瞧瞧,一起拿个主意。
府人将几件藏品一一呈上,妍姬先问了梓姝和文姬的想法,然后对着梓姝初拟的陪嫁单比对,去掉了原有的几样东西,换成屋中呈来的藏品,又写了几样旁人不知踪迹却属姬林私库中的物件,差人去取,再加入几样自己私库中的物件,反复查看,这才满意。
文姬没想到阿姐大方至此,心中惶恐,就连梓姝也没想到。这些年吴越二王给妍姬、姬林兄妹二人送的东西实在太贵重了,那些物件的名称根本无法叫人相信。
“我就你这么一个妹妹,你开心就好。就怕你不喜欢呢!”妍姬笑着说。她闻着梓姝身上的药香,不想屋内有旁人,吩咐道:“都先下去,你们,还有你们,对着单子,好生去准备东西吧!”
婢女寺人们领命在宫台廊道中穿梭着,晋宫如此,齐宫亦如此。晋宫中人为欢腾之事而动,齐宫的婢女寺人们,脸上却挂着惶恐,行为处事都要比往日拘谨小心些。——大家都知道,齐侯心情不好。
算时间,穷谷之战的结果,他是在晋侯后面消息的。
按先前布置的棋局,天子还朝本在计划当中,结果一致,可这战的过程却与他想的完全不同。
艾孔是被籍秦带去的部队硬生生打败的,伤亡惨重,更可气的是籍秦带了那么大一支部队,从新绛赶到姑莸,沿线官兵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怎能不气?
在姬林暗桩队伍里扎下的钉子呢?一个都没起作用,是姬林防得太狠,一个消息都没能传出来,还是那些钉子已经全被拔掉了?
再说鲁国那边,战事也没想象中顺利,几战虽没什么伤亡,可是部队原地不动,一座城池也没拿下。他怎能不急?
先前齐侯扣下卫国北宫结,借口侵卫,卫侯趁机灭掉北宫氏,再与齐国结盟换退兵。这次结盟齐侯意在使卫国阻击晋国援军,可不痛不痒的几战,鲁国压根没向晋国求援,全然一副我还能行的样子。他怎能不怒?
又气又急又怒,齐侯坐在宸极台的漆床上,手里竹简成了残片,语气阴沉自言自语道:“很好,晋国小君比寡人想得要有用些,看来这局棋会更好玩更精彩……”
雪宫台,冬至以来第一场君臣内议,齐侯召来几位卿家议事。
晏婴终归是老了,秋日出使晋国劳累近两月,入冬后还染上了风寒,吃了药也不见好转,这几日已没法出门。上卿国夏自秋率军讨鲁未归,再加上这次的事齐侯打算速战速决,不愿出现上回吕黔那样的波折,几个儿子都没传召。雪宫台里除了齐侯,就只有高张一位上卿,梁明、鲍国和新晋的田开三位亚卿。
“从秋到冬,区区鲁国都没拿下,实在笑话。寡人欲增兵鲁国,哪位卿家愿领兵前往?”
文武不分家,这些卿臣都是能写文书能打仗的好手,短短时间分析完战况局势后,上卿高张自荐,其余各卿赞同,齐侯下令使高张领兵两万增援国夏。就这样,冬去春来,不久之后,齐国两位上卿国夏、高张同时出现在鲁国西边国界。
九州的风云终归还是被人搅乱了,一场带着浓烈血腥味儿的大风从宇内四角吹来,染红了山间路野的鲜花,映红了各国百姓的双眼,这天地万物,神州处处,都浸在一晕红光里,也不知那来源究竟是朝霞还是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