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今年没有去铜鞮宫,一直呆在新绛虒祁宫里过着重复日子的缘故,妍姬觉得这个春天过得特别快。虽然冬天的时候,国势比先前好些了,还传来穷谷之战的好消息,她们后庭女人们依旧过着安逸日子谈着婚仪等喜事,可好些就只是一些,不是全部。
前廷仍旧是紧张的。
宋阳还在时常往熠明台跑,姬林依然是军中、情报两头抓,六卿各司其职、无人有真正的清闲日子。这样的风口,没人能护送妍姬去铜鞮宫,她自己去这种事更不可能。于是十六年来妍姬第一次在虒祁宫里庆祝诞辰,还是很低调很简单那种;第一次只能心里念着铜鞮水岸的父母遥遥祭拜,所幸这种时候姬林仍在自己身边。
妍姬第一次觉得晋宫里人太少了,心里有些孤寂。
嫂嫂梓姝一边尽心服侍照顾姬午,一边调养自己的身子,辛苦得很。她盼着尽快给姬午诞下嫡子,每天都按时喝药,整个人走哪儿都一股药香味儿。仲喜还在她的汤药里发现了蘼芜,蘼芜之根主妇人无子,想来求子的愿望是真的很迫切。
妹妹文姬一边忙碌着婚仪之事,细心检查核对自己的陪嫁品,一边在意着鲁国战事担心姬将安危,她不敢主动问,怕某位礼官知晓了责备自己参政,只能时时竖着耳朵,希望听见相关的消息,过得也不容易。
这样一来,这两位妍姬都不好叨扰。至于阿弟姬云飞,一颗炙热爱国心、满腔壮志男儿情,在那日见了姬林后,都有了。求着姬午,硬是跑到军队里求锻炼,也不知能去做些什么。走的那天,妍姬拉着阿弟不放他出去,那小子居然推开了自己,嘴里喊着闹着“要做和二哥一样的男儿”。他今年才十岁啊!虽然很想让阿弟早日成长独立,虽然赵鞅在九岁的时候就已经代父入朝、任下军佐,可是……可是他走的时候,妍姬怎么有一种儿大不由娘、被人抛弃的老母亲的感觉呢?
没了可以做伴的人,妍姬整天读书、对弈、骑马、射箭,日日如此,感觉没几下,寺人就开始往屋子里放冰鉴,宣告着夏天来了。
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刚刚还绿意悦目、灿烂明亮,下一刻就雨幕恣意、乌天黑地,这阴晴不定的样子就像喜怒无常的谁的脸,又像瞬息万变的严酷战局。
齐国上卿国夏去年秋天就到了鲁国西边边界,另一位上卿高张是在仲春到的。如今到了夏日,拉锯战僵持月余,终于在一场暴雨后突然有了变化。鲁国一大将被国夏斩首两军前,鲁国军心动荡,齐军借势,三日连战拿下了一城。之后两个月,齐军再破四城,直逼都城曲阜而去,秋七月,鲁侯不得不向晋求援。
面对老盟友的求援,晋侯拿出了十二分诚意,六卿中三卿出动,命中军将士鞅、上军将赵鞅和上军佐荀寅亲自率军前去。
新绛城门,妍姬和文姬姐妹都在宫中送行的队伍里。
妍姬找到赵鞅,她之前为浑天弓戏弄、得罪了人家,虽然后来有致歉补偿,可这会儿还是准备说两句。浑天弓就在苌烟台,虽然舍不得送给赵鞅,可看还是可以的。她上前道:“浑天弓虽好,可上军将用惯了穿杨弓,此番妍就不奉上了。得胜归来后,上军将若还有心思,只要一句话,妍自当再携浑天弓入府,将其在府上多留几日。”
如此诚意赵鞅已经十分满意,向妍姬致谢,然后又是几句打仗前的壮语。
妍姬继续行到队伍前方,士鞅的高车在一行铁叶车间格外显眼。她想了想,索性上车,旁人退开,妍姬正对士鞅,顿了顿,道:“妍素来不喜范子,但仍希望您获胜归来,妍会在这城中候着,等您回来继续与您做对。”
士鞅只是笑,妍姬也不等他回复,转身下了车,往来的方向而去。她背对着士鞅走,脑子里却全是他那张异常苍白的脸。
妍姬心中酸楚。这样的脸色,这讨厌的老头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虚弱了?这虚弱的身体还能去打仗吗?这老头不会死在战场上吧!啊,真是讨厌的家伙啊,连这种时刻都这么叫人讨厌。
妍姬心中嘟囔着。是的,她讨厌士鞅。她讨厌士鞅为己之私折了晋国的利,把自己先祖、父母、大兄拼命守护的国家弄得不堪入目;她讨厌士鞅脸上那永远挂着的毫不真诚的虚伪笑容,讨厌和他的每一次见面、每一次交谈。她把自己最大的恶毒念头都放在的士鞅身上,她一直在等,等时日无多的士鞅离世那天,她想在那天到来时,引吭高歌,如果可以的话,学着旁人痛饮宿醉欢庆一场。她就有这么的讨厌士鞅!
可是,这讨厌的老头,当他虚弱的身子走进队伍、登上战车,领着队伍高喊前进的时候,妍姬的心居然一阵一阵地疼。
他病了!妍姬想起士鞅皋鼬之盟后一直不大好的身子,原来不是我乱说咒他,他是真的病了!看他目前虚弱的样子,完全可以不领兵的,他…….
他曾经,呵,对了,曾经的士鞅也是个壮志好儿郎啊。
“鞅也,居处恭,不敢安易,敬学而好仁,和于政而好其道,谋于众不以贾好,私志虽衷,不敢谓是也,必长者之由。”
谁能相信这样的恳切言辞,这样的谦顺话语,都出自士鞅口中。
在晋国朝堂活跃长达半个世纪,士鞅有过,大过,可是看着那有些虚弱的身子,妍姬的脑中头一次在想他的功。他也曾领晋军击退敌人、平息战火,也曾帮着晋国君主稳定朝堂、震慑群臣。功过决不能相抵,可是当下,不论那虚弱而讨厌的老头是处于对权势的放不下,还是真的出于对国的忠诚,选择带病出征,妍姬都真心希望士鞅能够好好的活着回来。
她仍然讨厌那人,那些令人讨厌的事做了就是做了,但她不想让他死在异国他乡。在故土安然辞世,这是一个为晋国操劳半生的人,无论功过,都该享有的安宁。
鲁国战场,卫军没能拖住声势浩大的晋军,树叶还没全黄,千里驹、万乘军,连带着数百铁叶车就加入到了齐鲁混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