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伙不说话后,姊妹三人在席间突然尴尬无语起来,你看我我看你,看谁先说话。画面一时静止,片刻后,“噗噗嗤”,终于有人笑了出来。
先笑的是姬云飞,他近来不安急躁的情绪在今日见姬林的过程中已经归于平静,小孩子天性再度回到他身上。一双眼睛眨巴眨巴,终于勇敢望向了姬林。
话他不敢多说,小性儿也不敢乱使,可是看…...花了这么多心思,一定要看个够!
所幸姬林没有被小粉丝炙热的目光惊到,仍旧神情自若,仿佛给粉丝发福利般,招手叫云飞坐得离自己近些。这小子,往日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还以为只和两个丫头亲近呢,这次……先是找君兄耍无赖,接着又使出这么个破却有用的办法,连着子巧一块儿,把赵鞅都给坑了。
姬林一边盘算着事后如何安抚赵鞅,一边关切地问起阿弟的六艺学习情况。
五礼可规范,六乐可有精通纯熟者?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五种射技,师长可在开始传授啦?御马之术先前看了可很不像样,鸣和鸾、逐水车、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上次可是一样都不过关,比文姬还差一截,如今可有长进?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六书往常也是不行,和子巧差不多,这非一日之功,得日日苦练。理数、气数还是学不进去吗?也罢,不强求。
一番问学,顺带着批评讽刺了一下妍姬不大好看的字,他又接上一段劝勉。从学习的意义、作用、态度等方面,援引世间万物规律与自身的经历,有条理、有层次、具体形象、精练有味地劝勉云飞:一定要好好学习六艺。
姬林以前没对自己说过这么多的话,今日特地嘱咐,姬云飞哪有不听的道理,他没有出声,只连连点头。
解决了一个小家伙的事,旁边可还有一个难缠的呢!
姬林做好了心理准备,侧身对上妍姬直勾勾的目光。
这丫头,刚刚乖乖坐在一旁,可不是单纯看兄弟二人和睦的场景的!她主动跟着云飞到射箭场,愿意拿出浑天弓,也不单是为了圆阿弟的心愿,或是为了见自己。这丫头……
“子巧有问题想问?”姬林声音很稳,完美掩盖了自己的心虚。
只可惜,这是他和妍姬心照不宣的事儿,听不出来又怎样?
他心虚,因为他在这个妹妹面前没办法藏住秘密。自小被问的各种奇怪问题,觉得费神无聊、无心说,他说了;吕黔遇刺的相关事情,牵扯复杂又担心阿妹牵扯过深、不想说,他也说了。任何事情,不论想不想、该不该,只要阿妹问,他最后都得透露几句。这次……子巧想问什么?
“没什么大事,就是……”
“公子!”
妍姬正说着话,突闻仲喜叫自己,抬头才发现是仲喜取了浑天弓回来了,身后还跟着眼露贪婪的赵鞅。
这个人,究竟是善于控制自己情绪还是不善于呢?
妍姬无解。适逢自己有话问二哥,开口道:“妍这会儿身子乏了,无力射箭,想同二哥闲聊几句。我这阿弟刚开始学习射术,上军将可愿意帮忙指导一二?哦,他还小,拉大弓不行的,就用浑天弓教学,成否?”
大家心思明亮却都不点破,赵鞅也不愿再多与女流之辈计较,听闻能用浑天弓教学,收起贪婪神色,恢复将军威风,随即行礼请姬云飞出席。
云飞也听话,不多问不多想,干脆地起身,拿过仲喜手中浑天弓,便去了。
“仲喜,你跟在云飞旁边,多看着他点。”
一时席间又无旁人,妍姬接上先前的话:“先前怕扰了你们心思,我也是不多问的。可这两日远远看着几位卿家,有说有笑;宋先生面色也好了些;你看,你还同上军将一起来这儿,想来这几日没什么特别严重的事了。二哥,你同我讲讲,前段时间晋宫里那般压抑,究竟发生什么事啦?”
“我以为你会问我书册里的东西……”姬林眼里带着犹疑,子巧怎么会问这些?国事决策,的确是子巧的学习内容,时而也会有特别感兴趣的、特别想知道的。比如因晋楚之战,对楚国各项事迹的执念;因质子吕黔,对齐国几位公子和其他事项的好奇。可这回问的事,又没人跟她透露或是引导她,于以前正在进行的国事一样,子巧应该是不参与不过问更加不感兴趣的,怎么突然转性了?
“有人和你说什么了吗?”
“没有呀,二哥怎么这么问?难道我又问到了什么机密绝对不能和我讲的事?”
“子巧,我是认真的。你以前对国事不感兴趣的,或者说”——姬林想到妍姬曾经说想要帮自己,但是那想法被自己和宋阳及时扼杀在了摇篮里——“或者说,你感兴趣,但你会让自己离得远远的,不参与不过问的。”
姬林越说越觉得不对劲,他、姬午、宋阳、仲喜对这方面都很敏感,所以一直注意。不让妍姬参与国事,不让她卷入九州的纷争,这是他们共同的想法,也是一致的奋斗目标。不仅是她,包括文姬,梓姝,晋宫里的女人,他们都尽可能地去保护,为她们筑起舒适安全的城墙,望她们尽可能地不被九州纷乱所扰。
“二哥……你怎么和仲喜一样,我以前不也问很多各国之事吗……”妍姬说着,底气越来越不足。是的,宋先生从小教导要懂得克制自己的好奇心,所以以往的日子里,自己对很多事好奇,但偶尔尤其是重要大事前还是能忍住的,比如不过问宫中国事,比如上次遇刺时不追究其身份……可是从齐国回来后,自己越发控制不住自己了。临淄城内与晏婴的一厢对话,那人的字句饱含魔力,解封了自己压抑的好奇心。先是好奇齐国世子之位最终人选,后是对宫中的形势产生好奇。想要知道怎么了,想要在其中有所作为…...而这些都是自己往日狠狠忍住,不会僭越的。
“好吧,二哥,我心中与你一样疑惑,这样,你先回答我的问题,然后我们再慢慢说你的这个问题,好不好?”
姬林撇了撇嘴。阿妹从齐国回来后,自己和宋先生都和她见得少,先前并未有所发现,看如今这模样,阿妹心中真有事。
姬林答应妍姬,先不再追问。他简单说了前些日子齐国在穷谷、鲁国的部署,描述了齐郑卫三国是如何相互勾结,共同打击晋鲁联盟;接着又结合着近来的消息和动作解释了晋国的应对之法,言辞简单却脉络清晰的把齐晋现状和自己的一些分析说给了妍姬。
妍姬听前半段只觉得郑人无耻、卫侯与齐侯心思过于可怕,暗暗担心,听到后半段渐渐安下心来,觉得前廷中人,不论晋侯、姬林、宋阳等,还是自己不喜的士鞅、荀寅等,在国事上的确有一套。听着姬林深入浅出的分析,不得不感叹,虽同在宋阳门下,彼此的差距实在是太恐怖了。对局势掌握得该有多到位多全面,才能说出这番分析啊!
“好了,换你。齐国的事肯定还有什么没和我们说吧。”姬林一脸认真。那时候暗桩队伍里的钉子不少,到现在也没拔完,阿妹在齐国兴许有什么重要事被钉子故意隐瞒……
“不是的,二哥,我去齐国的事都和你们讲了,只是有些内容,叫我心中有惑而已。”妍姬沉沉的呼了口气,想起那间破屋里不过一盏茶时间的对话,隐约有些头疼,“我曾向晏子问道,治国理事之道——我知道你们从来不愿我瞎搀和,可我总有忍不住的时候——晏子的言语并不难懂,不过是围着‘事内事外’同我说了一些不深不浅的话,每个人的想法不尽相同,这个我清楚,没什么大不了的。叫我在意的,晏子很直接的和我说——先生错了。”
“嗯?”
“呵,二哥,你和宋先生素来想法一致,有争执的时候也是商量着解决的,你从先生的教导中得到的不仅是学识,更是认同与欢愉。可我不是的,我敬我服先生的学识与能力,但先生从一开始就加给我的想法,我不确定,我因此而痛苦。”
“子巧,你想说什么?”
“先生只教我事外之法,让我压抑自己的好奇,什么事都只做壁上观,不参与也不过问,我不想这样。可是我想先生是对的,所以我总是进来按照先生的话做,即使自己可能不愿意,而现在,有人直接明确的告诉我,先生错了——二哥,身为世家子女,我明明就是做不到置身九州纷乱之外的…...”
“呼~”姬林长舒一口气,还担心会不会是其他严重事,原来不过一场对话,女孩儿家的几多思绪而已,自己是真的想多了,忽略了妍姬还是个小女孩儿,会纠结会矛盾,会优柔寡断也会小题大做。他语气明显轻松起来,戏谑道:“所以你现在同晏子一样,偏信事内之责,想要主动掺和进来?”
“哪有!”妍姬回答得直接干脆,毕竟接受了宋阳十几年教导,哪里会突然完全投奔另一个阵营,“我只是……”
“没什么只是,子巧你听着,还和往日一样,安心在后庭研学娱乐,凡事做壁上观,清楚了吗?”
“二哥……”
“好了,我家师帅被你支去指导云飞射箭好一会儿了,作为旅帅,可不能在这儿继续坐下去了。”说完起身,妍姬不放人,还要再说几句,姬林一脸严肃:“你和云飞这两回已经把我们和赵家的关系弄得不太好了。我的训练时间被你们耽误了大半天,待会儿和赵鞅交涉又得耽误半天,认真点,真不能再闹了。”
姬林对自己的事几句含混过去,对赵鞅的事却动真了,妍姬心里免不得难受,伸出去的手颓废无力地缩了回来,看姬林三两步走去射箭场中心。
姬云飞往日也是练习了射箭的,但只是最基本的拉弓放箭,能上靶就成,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五种射技都是最近才开始涉猎。赵鞅说来指导他射箭,结果一看这小孩儿可以说啥也不会,干脆耍赖,来了个后世的演示性教学,自己手持浑天弓把玩了良久——自他拿过浑天弓后,姬云飞连弓都没摸过——半天下来可真是过足了瘾。
“师帅,军中还有训练,不宜离开太久,林申请回营。”
姬林以下属身份对赵鞅说话,已不是第一次了。赵鞅的性格,第一次还不好意思,第二次就毫不在意了,何况此时宝弓在手,心猿不定,意马四驰,
很随意回复道:“去吧去吧!”
“请师帅一道回营。”
“我教小公子射箭呢,你先回去吧!”
“林请师帅一道回营。”姬林的语气明显重了些。“哦、哦、哦……”赵鞅嘴里发出三声尴尬奇怪的“哦”,恍若梦醒,顷刻扬起手中的弓,看了看,放下,又扬起,再看,然后转身,方见妍姬慢悠悠地走来。“公子妍,老夫,老夫这,老夫这下得走了,弓……弓还……弓很好,请公子收好。”
“多谢上军将指导幼弟射箭,改日妍必亲自登门拜谢。”
“哪里哪里,小公子——”想起自己一直把姬云飞晾在一旁,赵鞅心里暗爽,控制着情绪以防被人发现;看见妍姬从自己手中接过弓,悲从中来,“很好,可惜时间太短了。”前后两句话连在一起,落到旁人耳中,也不知是在说弓还是在说教射箭。
道别话毕,行了礼,却是赵鞅、姬林站立原地目送妍姬、云飞的安车先行离开。
冬风凛冽,风声灌入赵鞅耳中仍如夏日炸雷那般剧烈。看着安车远去,车中宝弓离自己越来越远,一股孤寂之情占据全身,长达几日都未缓过来。好在十一月初,冬至前一日,妍姬亲自持浑天弓入府拜见,他这心里才舒坦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