妍姬难得地选择了安车去射箭场。距离不算远,三个丫头没能与她同乘,容盖内,只有她和姬云飞两人。
“阿姐没有生气,只是前廷那些卿臣没有一个是好糊弄的,今日你兴许侥幸占得上军将的便宜,可明日,他指不定就叫你加倍偿还。阿姐没用,几次三番在他们手里栽跟斗,所以阿姐害怕,怕你过早和他们接触。”妍姬不想用“你还小”这样的言辞与姬云飞对话,只说是自己无用和害怕。晋宫没有长辈,他们这孤苦的一辈必须尽早成长独立,阿弟作为儿郎,也该早日学着担当。
“云飞,你与我乃血亲,你和上军将不过尊卑关系,论亲疏、论感情,你有事都该来找我,而不是前廷那些人。”
“阿姐知道你是想见二哥,可上次已经提了一次,再提怕我和大哥说你不懂事,更怕二哥晓得了说你,所以才去找的赵鞅。是阿姐不对,没有体谅你的心思,叫你心里不好受,以后这种事情直接告诉我,阿姐帮你想办法好不好?”妍姬上面有两位宠自己的兄长,便本能般地宠自己的阿妹和阿弟。文姬、云飞没了双亲,便更是心疼与关切。只是她也有不小心犯孩子气的时候,心思不足以细致,所以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比如这次忽略了阿弟的想法。
每当她反应过来,心里便倍加自责。她补充道:“别怕给我们添麻烦,别怕我们觉得你不懂事,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你是我们的阿弟,不论是我还是兄长们,都会因能够让你开心而开心。若是你心中有事却不愿意麻烦我们而是去找其他人,我们不会因此轻松,只会感到愧疚与难过的。”
姬云飞不大擅言辞,只呜咽着流泪,扑在妍姬怀里,不知是感动还是委屈。
射箭场,妍姬、云飞下车,赵鞅隔着距离惊讶于二人没换装就来了,更叫他在意的是:妍姬手里没拿弓!赵鞅快步迎上去,行礼,脸上没有笑容,语气中含着迟疑:“两位公子来了。”他搜寻的眼神从妍姬手中跳到仲喜手上,然后暗含着被欺骗的痛苦与愤怒,颇有警示意味地看向了姬云飞。
姬云飞哭过的眼没给赵鞅任何回应,只跟着阿姐款款向赵鞅身后的二哥姬林行礼——姬林作为赵鞅的下属,自然跟着主将一起迎了过来。但他公子的身份不变,不论是见赵鞅还是弟妹们,都得先受礼。礼毕,两姐弟才大方地向赵鞅回了礼。
妍姬从赵鞅搜寻的眼神中明了他在找什么,侧步挡在阿弟身前,迎上赵鞅含怒的双目,轻唤一声“叔喜”,微微扬起手……
喜色瞬间爬上眉梢,赵鞅晓得这下不是小公子用计让妍姬拿出浑天弓,而是妍姬选择站在姬云飞一方,主动拿出浑天弓给自己!时间仿佛变得缓慢,所有动作都成了慢镜头,赵鞅顺着妍姬的手望去,眼睛瞪得溜圆,双耳能明显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嘭~嘭~
然而,空气凝滞几息,妍姬的呼唤却无人回应,手在半空中显得有些尴尬。转身回头,却见叔喜仍在安车处红着脸,身边采兰一副焦急而无奈的样子。
“上军将,你们请先进射箭场,妍马上就来。云飞,你跟着二哥先进去。”
妍姬说这话显然底气不足,却又无可奈何,别无他法。赵鞅的脸色不大好,自己被这小丫头戏耍了!这是他此刻脑中的唯一想法。身居高位这么久,今天居然有人用如此拙劣的手段戏耍自己两次,是的,两次。早间在苌烟台,这小丫头说要考虑来不来射箭场,那也是在戏耍余。她分明早就看透小公子的把戏,知道我与那小儿间的约定,所以才故意那般说,让余着急难看!
“公子妍这是什么意思!”赵鞅大喝。纵然赵家与宗室关系交好,纵然晓得其中利害关系,可他此刻语中明显带着杀气。
不过,只这一句。
“上军将。”姬林的手及时搭在了赵鞅肩上,“子巧素来马虎,请吾等先进射箭场,定是又出了什么岔子要去处理,不用理她,先请进吧。”
赵鞅等的就是这。毕竟在晋土上,毕竟一个是晋国的公子、一个是晋国的臣子,当着面,发泄一两句就不得了了,还能怎样?难道真要趁一时之快,落人口实叫君上和其他五卿趁机打自己领土的主意?当然不能。
赵鞅心里装着赵家,再大的事也大不过家族势力、土地、人口之事。自己明面上受了气,暗地里再讨回来便是。不过——赵鞅心中一股热浪开始激荡——还是当君主好啊!
他收起自己带凶光的脸色,顺着姬林给的台阶下,只是步伐中还带着明显的心有不甘,沉重而缓慢地往射箭场内走。妍姬和姬林交换了眼色,纷纷看向姬云飞。说来这小孩儿还挺别扭,明明是自己想见姬林,下车后眼睛却望也不望一眼,行过礼后,不是望妍姬就是盯着地上。仔细想来,他以前和兄长阿姐们相处时也一样,和两位阿姐比较亲,也比较主动,但对于两位兄长,不仅少于主动攀谈,还不时给人一种疏离冷漠感,也难怪大家之前没发现他对姬林的依赖之情。
姬林主动招呼云飞跟上,一同走进射箭场;妍姬则带着仲喜直接回到了安车旁,站在那个埋着头,看不见她绯红的脸却看得见她红通通的双耳、闻得见她急促浓郁的香气的丫头前。
失望而生气,妍姬的声音带着奴隶主的狂傲与冷漠:“吩咐你取的弓呢?”
“奴……奴……”叔喜目光闪烁,边跪边求饶道,“公子饶命,奴一时忘记了。”
“混账东西,行前特意叫你把浑天弓拿上,你装没听见还是怎的?”妍姬很想一脚踢过去或一巴掌扇上去,而且是非自己亲自动手不可,奈何仲喜就在自己身旁,她不得不顾及。心中气愤不已,骂人的嗓音高了八度,如同所有骂街的泼妇一般,尖锐刺耳,毫无美感:“早先在苌烟台就不安生,主子我还没说要来这儿呢,你的心却一早飞这儿来了。这事本没与你计较,可现在又……”她不好意思说老宫婢们口里那些污言秽语,只能不尽兴的骂道,“怎么,对你太好了,你这奴才真准备飞起当主子了是吗?”
“公子恕罪,奴万不敢有这样的想法。”
“闭嘴!仲喜,你赶紧回去把弓取来。至于你,叔喜,我先前怎么和你说的?你是本公子的奴才,见得到谁见不到谁由我说了算。恕罪?只可惜罪无可恕。说了这么多次你还一心惦记着我二哥,我只能狠心一点,叫你从梦中清醒过来了。采兰,把叔喜带去韩家,就说我请伯母帮忙管教一下奴才。”
妍姬终于还是对叔喜狠下了心。近年来,她的行为越来越不像话,若不是这丫头从小伺候自己,还有仲喜这么个姐姐,妍姬在气头上时,还真能直接把她送进圜土——叫司圜们动手,替自己收拾她,就算是下手重些,死了人也不过一个奴才而已。
哎,自己管不了,就让伯母帮忙吧,卿臣之家主母们管理奴才的手段,可真不是一句厉害而已。
吩咐完,想起仲喜,妍姬又嘱咐众人一句:“这事属苌烟台,都给我烂在肚子里,谁敢议论言语一句,叫我晓得了,那就不是去韩家,直接准圜土内之。”
她相信仲喜的分寸,可她不愿逼仲喜一次次去守住分寸。不知道总比不作为心里要好受一些。
场内,赵鞅早没了射箭的心思,云飞不为射箭而来、见到二哥心中已知足,姬林起初更是来都不想来,于是妍姬进来时,看到的是三个人神色怪异跪坐在席间沉默不语的奇怪画面。见着她,赵鞅的反应最大。不顾尊卑之仪,直勾勾盯着妍姬,在她双手间寻找浑天弓。
还是没有!赵鞅双掌拍席,纵身而起,面色通红,仿佛下一秒就要爆发。席间,姬林没有动,倒是姬云飞反应极快,跟着起身,大喊:“放肆!”他的手直直指向赵鞅,眼中是比赵鞅先前更猛的凶光,然后跨腿迈步,如一个英勇的小战士向妍姬身前赶去。
只是他个子真的还小,冲出去两步,被姬林一步就追上,双手提腰,转身抡臂,一下子甩回了席间。
“二哥……”云飞心中急切,姬林却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赵鞅毕竟是做到了六卿之一的人物,硬是抑制住心中的怒火,站立席间,未动一步,只是小胡子乱颤,眼睛拼命瞪着,满脸写着“敢怒而不敢言”几个大字。
他的能力配这脾气,无怪当年赵景子去后有魄力代父上朝,以九岁黄口小儿之身为六卿之末下军佐,进入当时风起云涌、杀机四伏的晋国政坛,亦无怪于在二十二年后,仍旧屹立朝中不倒,官至六卿之三上军将。谁能说清,若没有这样的脾气,他起初会不会被其余五卿尤其是现在的范氏士鞅弄死,谁又能说清,若不是这样的脾气,他会不会和范氏关系缓和一点,官位再升一级、领土再扩一倍?
这些妍姬此刻都不关心。她和姬林一样,此时只晓得,这样的人,这样的脾气,会发怒但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妍姬清楚自己已然得罪了赵鞅,不论事实如何,自己本意为何,解释都已他用,干脆走到赵鞅面前,柔声道:“上军将勿怪,妍一时糊涂,未将弓带来,刚差人回去取。妍这气力,其他弓是没法用的,一时不能与上军将尽兴射箭。请上军将等妍片刻,弓一会儿就到。在那之前,我二哥既然来了,上军将给我们三人片刻可好?”
赵鞅没有别的选择。此时离开,弓若真来了未免太可惜,不来人家也可以硬说来了;留下,弓来了皆大欢喜;不来,那自己与人计较便也理直气壮些。他暂时不为难妍姬,去射箭场附近踱步,发泄心中的不快,同时给这姊妹三人些许空间。
场内,旁人退下。折腾了这么久,妍姬终于有时间好好看看二哥,她虽不像姬云飞那样见不着姬林心里难受得厉害,可思念之情绝不比云飞少。
她这次见姬林,对二哥身上的变化感受更明显了。看他身着帅服,昂首直背的精神样,往日楚楚谡谡、高洁淡雅的人仿佛突然扎进了万家烟火,他不再是脱离俗世、与世无争的逍遥公子,而是真正的血肉铸成的热血将军,眼中跳动着男儿壮志点起的火苗,宛若夏天最耀眼的光,射进旁人眼中,直达孔窍。
果真往日表现得越不在意,心里就越是渴求,不然,怎么能如此迅速而精准地投身政坛并融入前廷的节奏中呢?
因为士鞅、荀寅的防备与提防,姬林游离在政坛边缘太久。他就像阳光下的暗影,紧贴着阳光却始终无法真正融进阳光,统帅着顷公、顷夫人给自己留下的暗桩队伍,在黑暗中为晋侯打探消息、处理事务,却从来不能光明正大地踏进议事大殿,仅有的几次被宣大殿议事,也因为士鞅在场,被自己选择了回避。
可如今,姬林终于能大大方方地展露自己的光芒,不再掩饰自己的能力与才华,不再担心自己的行为会惹人注意,真好!妍姬眼里噙着泪,心里不断感叹着。
“怎么了,上军将凶你你不哭,这会儿见我倒哭了,我可没凶你啊。”姬林的确比往日看起来更有精气神,说话也变得爱开玩笑了,瞬间将妍姬从感叹中拉回。
没了姬林的控制,姬云飞连忙跑到妍姬身边,见她眼中果真噙着泪,想到来射箭场时安车里的对话,顿时急了:“阿姐,你刚刚被吓到了对不对,是云飞不好,我不对,我先前不该去找上军将,我错了,阿姐你别哭。”想起妍姬说自己害怕几位卿臣,连忙补充,“阿姐,云飞刚刚想冲上来,可是——”说二哥不让自己过去,事实这样,可说着怎么不对,那是二哥呀!小家伙顿了顿,接着道:“可是云飞没用,现在还不够厉害,我以后一定更加努力练习,云飞不会再让他们欺负阿姐的!”
不善言辞的小不点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妍姬本想向姬林撒娇使小性儿的心情全被阿弟幼稚而真挚的言语融化,转为道道暖流,灌入心田。
她整理好情绪,道:“阿弟,我是同你一样太久没见二哥想他了,见到他开心才这样,才不是被吓到呢。”
“真的吗?太好了。不过,只是,我……”姬云飞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想像别的孩子一样使小性儿,噘着嘴傲娇地说“我才没有想他呢”,可是他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