妍姬能感觉到采兰的紧张,从木兰苑到客栈,一路上她隔着自己的距离明显比往日近了些。
“究竟怎么了?”
“淑女,奴在木兰苑附近瞧见了那日跟踪的人!”
“可看清了,真是那人?”
“两次都是背影,但身形、步伐、节奏,绝对是一个人!”
妍姬相信采兰的判断,习武之人对这些的观察比常人要厉害的多。那么对方究竟是谁,跟踪自己意欲何为呢?
“淑女……”
“嘘!”妍姬不让仲喜开口,“别出声,让我想一想。”
妍姬虽然贪欢厌学,在谋划推算方面远不如姬林,可想着自己毕竟是宋阳教导多年的,家里消息还在路上未到,当下只有自己先好好想想。
仔细回忆着从出发到现在的每一件事,结合九州内已知的纷争,想来想去应该不是身居高位的人要伤害自己,不然早该下手,哪里会给姬林反应增援的时间。若是普通人,不过财色二字,派出连采兰都跟不上的高手,似乎讲不通。那便是身居高位却意图不明的对手,又不急着下手,是想干嘛呢?
“哎呀!”妍姬突然懊恼地叫了出来,“亏了,亏了!”
“淑女这是?”三个丫头一头雾水。
“仲喜,你猜我现在最后悔什么?”
“奴愚昧,不知。”
“哎,那天该让晏子送我们舒舒服服地回来才对!”
妍姬说话一如往常,喜欢突兀地转话题。三个丫头听了,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听妍姬接着说:“反正他也知道我的身份了,苦了你那夜打了一路的火把。”
三人惊了,同时发问。“是晏相派人跟踪咱们?”“淑女身份暴露了?”“是不是该给家里报一声?“
瞧宫仪典范仲喜为自己的事乱了分寸,所思所言竟和大条莽撞的叔喜以及江湖性格的采兰同步,妍姬不由发笑。
那日离开叔文台时,她就觉得晏婴的眼神怪怪的,后来也没多想,今日才明白:“我早该想到,以晏子之能,诸国动向该是了若指掌的,我出晋之事他必然有渠道知晓。先君父、君兄就连我阿媪他都是见过的,我眼角有伤的事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怕见我那刻,他便猜出了我的身份。不过这样的话——”妍姬一阵欣喜——“这样的话,就说明晏子还是如往年那样厉害!”
“那尾随的是晏相的人吗?”采兰问。
仲喜冷静下来,思路恢复清明,摇头道:“晏子一代名相,尾随而来的怕是另有其人。”
“是谁?”叔喜没有姐姐的聪慧和沉着,但也不笨,话问出口见主子的样子便知道妍姬也不晓得。
知道来人对自己怀有的不是最大的恶意,妍姬便不那么紧张,反而对之前犹豫不决的事做出了决断。
“晏子既认出我,我便不用藏着掖着,反该去相府大方拜见了。”
“他不是齐国别的卿臣,而是国相晏子。别人可能会害我,但晏子的脾气只有护着我的份儿,此时求见他对我在齐的安全有利无弊。”
这话不假,齐晋两国晏婴虽不主盟,但其性高洁,绝不允许齐人做出胁他国女公子图利之事,在齐国的地盘上,妍姬若向他挑明身份,他自会设法保全贵客。
先前未去拜见,是因为妍姬不知道晏婴老后品行与往前还是否一致。那日叔文台一见,回来后命仲喜传信回晋打听了一番,宋阳回话“晏子未老”,妍姬也放心了些。她这几年对齐国的兴趣都建立在吕黔身上,对晏婴近来的了解实在不多,想起离晋时宋阳命自己补齐学的事,真心后悔当初不该那么任性。
不过那日在叔文台见到晏婴,妍姬心里的确不好受,拜见的事一拖再拖,迟迟未想好,今日倒是无意中想通了,心中的英雄还是那个英雄呢!
仲喜有些不放心,正欲发言,被妍姬抢了先。
“我入齐第三件事是学道,治国理事之道,晏子可是最好的人选呢。”说这话时她望着仲喜,意味着拜见之事不容反对;又想起晋国内,自祁溪家族被屠、国土划分给各个家族后,各族均想着扩大封邑范围的事,时刻以家族利益为先,不免一阵心寒。
如今晋国六卿当道,以中军将范氏士鞅、中军佐智氏荀跞、上军将赵鞅、上军佐中行氏荀寅、下军将韩不信、下军佐魏侈为首,各自带领的六大家族在封地上势力越来越大,导致世族式微,姬午作为晋侯在政事上被六卿压得死死的,晋国早不是姬午能全然做主的了。最能看出来的就是,当年昭陵之盟,士鞅丢了晋国的脸面,闹出大笑话,姬午却拿他半点法子也没有,中军将的位子仍由士鞅坐着。
妍姬见了多次姬午憔悴的模样,心中急得很,想要帮帮自己的兄长。可是宋阳现在只教她探人心,并没告诉她该怎么行国事。更何况,宋阳已经是姬午的智囊了,这样都没能解决的事,也许就只能从他国寻办法了。
“我晋有六卿,他齐有六大家,向他们学道,再合适不过了。”
话到这个份上,仲喜哪里还敢阻拦,盘算着晏府不远可也不算近,赶紧吩咐店家张罗了肩舆,次日一早便收拾妥当随妍姬出门。
世间大多卿臣凡有能力的,在选择府邸时,都会选择清雅明媚之处,有些人的宅所更是会大得离谱、装饰雕花尽露繁奢。
晏婴的府邸却不是这样的。
相府地处闹市,阴暗狭窄,周遭装饰一切从简,毫无奢靡之嫌。联想到那日见到晏婴时,他身着寻常葛衣粗布,妍姬对晏婴的敬佩又回来了几分:“为相多年,晏子风骨犹在,勤俭如一,实在难得。”
仲喜因为齐腔不是特别标准,所以今日与人交谈的活便成了叔喜的。叔喜上前,礼数周全,道:“烦请通报,我家淑女求见晏相。”
好巧不巧,回话的正是那日在叔文台阻拦妍姬名叫“虞”的仆役。因妍姬换了衣裳,叔喜之前没见过,他并未认出她们来,亦是不失礼节,道:“主公未归,请淑女择时再来吧。”
妍姬打量着相府门前的两行仆役,身上统一的粗衣异常干净,接见贵客个个都是不卑不亢,觉着晏婴调教手下人的功夫也挺不错。问了晏婴大概归来的时辰,不过一个时辰,不算难等,她便带着丫头们到临近的商家转悠,权当打发时间了。
采兰负责在商铺外盯着相府大门,约莫半个时辰,相府门前起了一阵争执。
“奴不敢妄言,我家主公真不在,请郎君先回吧。”
“郎君莫要硬闯,此处乃是国相府,擅闯者吾等必不轻饶。”
采兰即刻回报,妍姬不以为然:“那可是国相府,哪是寻常人能闯进去的。”说完,倒是更为关心采兰,心疼道:“让你在客栈休息,非要跟来,这脸色真是差极了。”
因为被人跟踪的事,采兰对夜间的防备不敢懈怠,晚上守了一整夜。白天拜见晏婴,妍姬叫她休息,可采兰不放心,硬是要跟过来,脸上带着明显的憔悴。
“好在今日见晏子后,你就能安心入睡,不然还有好几日才到庚子,要是一直守夜,身子哪儿受得了。”
采兰连说无妨,然后回到商铺外继续盯梢。果然,如妍姬之言,门口那人折腾一会儿,没讨到好,悻悻离去。
一个时辰又过了两刻,待晏婴那显眼的劣马拉的破旧车子驶到相府门口,妍姬终于正式拜见了这位传说中的大人物。
两人的对话是在府内一个破旧屋中进行的,丫头们站在院子里不得入内。
相府地处闹市她们先前在外是感受到了的,没想到进了府,喧闹声还这么大。
三人有些担心,自家公子要讨教的是与国相关的治理大道,在这吵闹中,不知屋内谈话能否顺利进行。
她们难以想象晏婴在这样的破屋和吵杂中进行了多少惊天动地的交谈,不清楚他在这里想出了多少惊为天人的法子,亦不明白齐国几十年的根基和这块破地息息相关。但她们知道,妍姬和晏婴的交谈时间不长,至少比预想的时间短——她们先前等了一个多时辰,可最后屋内谈话约莫只有一盏茶时间。
“当年宋先生选择事外之法,我偏信事内之责,从目前来看,竟是我赢了。”
“顷夫人也是坚持事内之责的,可她因此丧了性命,宋先生因此坚守事外,再不涉足其中。”
“可是哪里又有真的置身事外呢?宋先生如今的处境,难道不也在事内吗?”
不长不短的对话里,晏婴作为齐国国相,很好地坚守了保密原则,对齐国之事只字未提,话语全部围绕他、宋阳、顷夫人三人关于“事内事外”的讨论展开。妍姬虽然骄纵,可从未真正怀疑过宋阳的想法,也许是自己水平太低,所以在大是大非、处事原则上从来都不觉得宋阳会错,可是晏婴的话,他说先生错了?
妍姬出门时,说不上是喜是忧。脸上若是用一个词形容的话,那该是,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