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香气,妍姬知道今早伺候自己的又是叔喜了——昨日睡下时已过了亥时六刻,店家落了锁,她定是今早回来的。想到此,嗓子眼儿冒起一阵无名干火,人还在床上就先咳了起来。
昨日耗神过度,妍姬被扶着起身虽然不咳了,头却有些晕痛,整个人也软软的,脾气顿时变得暴躁,眼神刀子似的往叔喜身上扎。
叔喜这会儿子绷紧了弦,阿姐早间已然叮嘱过自己,妍姬这次定是要发火的。她把全部注意力放在自己的言行上,力求说话恰当、做事稳妥,未曾发现妍姬的不适,恭敬报告道:“姐姐一早给了采兰方子,去取几味当下差的药材。自己这会儿去南街铺子了。”
临淄南街铺子,仲喜除了能在那里支钱,也能和晋国互通消息。昨日妍姬被人跟踪,她当然得和家里说一声。
妍姬不说话,一副把舞台交给叔喜任由其表演的模样。待叔喜送上朝食,她瞧着厌恶感比往常更甚,吃了两口还有些反胃。叔喜只好送上热水给她漱口、润嗓,然后收拾膳篚,准备给店家送回去,一转身却被叫住了。
这是妍姬早间首次开口,嗓子干涩而灼热,声音有些像碎了的玻璃碴或是男人的胡茬,零星混在羽毛棉絮里,明明软和无力却隐约有些扎人。
“回来。说吧,昨儿——不,今日何时回来的?”
不是说今早老老实实当差,昨晚的事就能一笔勾销的。晋国女公子的贴身婢女随意外出、一夜不归,这时还不予解释,像什么样子?
她停下喘了口气,又吸足一大口气,道:“不说话?我早讲过,你若心不在这里,言语一声,我赏你到想去的主子下就成了。何必在我这儿屈着,听两个主子的话、受两边的气?”
叔喜早已跪下:“淑女莫动气,小心伤了身子。”
“是不是怕气坏了身子我二哥怪你?真是猪油蒙了心了,在我身边这么多年还抵不上二哥的偶然几面,怎么就那么喜欢他?”妍姬嚷得一张脸通红,反正这一层都叫她们包下了,也不怕人听见。
“他哪里好了——是,二哥是很好,可与你何干?不,话也不能这样说——诶,真是个混账东西。我这边人在这里,二哥那边不过是派个人捎句话顶多加个信物,你怎么能舍下我——”她觉得这词用得不对,连忙改口——“怎么能不顾我这边、巴巴的去那边呢?”
难受的嗓子干嚎着抢占了身体大部分氧气,害得妍姬头昏脑涨,说话也想起一句是一句,忘了逻辑条例为何物。
“这一去就是一整晚,一点都不叫人省心。我从起来到用了朝食,不提这事你竟也不说,当真要离了我新跟个主子不成!”
这话说着便由生气变成了担忧,后面更是带着她未脱净的孩子气,暗藏与姬林争风吃醋的意思。
叔喜这会儿子再也忍不住了,仲喜教她一定要沉住气,等妍姬先发作一阵再开口,这会儿听了妍姬的话,眼泪一下子涌出,边磕头边哭喊:“哪里是要离了淑女,奴怎敢,奴怎愿?夫人将奴给淑女,是许了生死追随的誓言,违背要遭大司命夺魂的……”
“你为了我二哥莫说被夺魂,下地狱也是甘愿的!”
“奴该死,对二郎君存有不轨之意,可是奴请大司命作证,在二郎君和淑女之间,若真要做出抉择,奴肯定是选淑女的。”
“呸,小小贱婢,我和二哥哪里需要你的选择。”
“奴失言,奴该死。奴失言,奴该死。奴失言,奴该死……”
“混账东西,混账!真是混账!”
妍姬嚷几声便累了,怒气随着喊的几嗓子消了大半,听着叔喜还在边磕头便重复那两句,心里不免又软起来。
“好了好了,起来回话,一早上净添晦气。嚷了这么久,正经话一句没说,还不快讲昨晚之事。”
“是……”
“要是这也讲不好就将你在齐国卖了,两个旧主子都别想要。”妍姬想到自己怒气未免消得太快,故意又补了话,表示自己的凶狠。
“回淑女,家里边儿知道咱们走阿城-夹谷一线的事了。二郎君吩咐,以后咱们的情况由三日一报告变为日报,然后……宋先生回到绛城了,他知道此事,很生气,让传话的人代为监督,罚奴昨夜跪了两个时辰,因此错过了店家落锁。”
妍姬整个人越来越烫,听叔喜答话也迷迷糊糊的,便叫她又说了一遍。听了想着仲喜早上去南街铺子定然也逃不了罚跪两个时辰,以手扶额,黯然神伤:“是我天生不安分,却总拖着你们受罚。哎,头疼,扶我过去再睡会儿吧。今日大家在客栈好生休整,不出门了。”
约么到了午时,仲喜回来,瞧见妍姬还睡着,觉得不对劲,仔细观看,竟是病了,对旁边伺候的叔喜满脸挂着责备。
叔喜也是自责难耐:“难怪淑女盖着裘被还叫冷呢,她之前说头疼,我完全忘了朝这方面想,怎么好好的就病了呢?”
“前段日子赶路本就辛苦,夹谷弄了一身淤青,到了临淄还吃不好睡不好,叔文台弈棋更是紧张了一番——我昨日就该想到的,注意力竟全放到跟踪一事上了。你在这伺候着,我去煎药。”
午时七刻,采兰也回来了。
她手持佩剑、拿着钱找到店家:“我家主子身子不爽,需要静养。这店我们包下了,其他房间的客人你且打发离开,越快越好。有难处的,我家主子理解,不逼着立刻走人,三日之内离开即可。”
再将几大捆药包放在柜台上:“每日一袋,分八份放到熏炉里焚烧,四层楼都得摆上。”
最后又掏出一药丸,递上:“服了它,我会每日给你解药,等主子身体养好,离开之时,我会给你彻底解毒的药丸。”
三个动作,三段话,三个指令一气呵成,霸气外露,完全没给店家插话的机会。
店家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连忙用力点头。
当初看到对方江湖打扮拿着长剑,他就知道自己惹不起。盯着药丸,想来这无冤无仇的,应该只是哪家贵人出门,怕出岔子,要用药物控制自己,以免多生事端,并不会真的要人性命。随即知趣的接过药丸服下了。
他是个真正的难得的聪明人,两天时间,不仅大方得体地请其他客人舒服离开、未起疑心和纷争,更是连自家小厮、妻女也借机先安排走了,偌大一个客栈如今只剩下他和妍姬等人。
主街上全是商铺,入夜后本就只有客栈还有点人气,这么一弄,夜里几条大街上都只有他们几个人,分外空荡。所幸的是,除了叔喜有些害怕,其他人都觉得清净,晚上睡也睡得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