妍姬输了首局,大梦初醒。
这是在乱想什么!世子驹过几日总会见到的,何必多想。敢进叔文台的多是棋艺了得之人,任他是谁,先静心走棋,赢了再论吧。
第二局,妍姬执黑子后行,有了先前教训,深知白衣少年棋艺高深,只得步步紧逼,再不敢松懈。
几手之后,细看棋盘,白子似有逃出的隐患,她原本一路吃住一子,可现在左下角、左边和上边三块棋都没有安定,少年已全然占据优势了。
妍姬捏紧手中的棋,有些慌乱。这下一步他会如何走呢?若再失几子,这局就翻不了身了。
蓦然间,妍姬眼中闪过一丝光——败着败着,你这一手真是给了我好机会!
她快速落子。黑子落于棋盘上,两块黑棋厚实链接,还瞄着中腹白棋,转眼间,白棋形式就不乐观了。
“白子大意了。”蓝衣男子站起来,指着棋盘道,“下一手黑子在左下角直接做活的话,白子就再无机会。看来胜负马上就出来了。”
他表情还是有点嫌弃,不过较之前好些,道:“这几手还算没浪费我俩观棋的时间。”
楼上,处于劣势的少年凝视前方,右手执白棋悬于空中,略有颤抖,身后两位美人眼露焦虑关切之色。仲喜手心亦急出了汗,这一场对弈实在耗神,她早想上前为妍姬擦拭额头的细汗,可一直忍住立在原地,生怕扰了自家公子思绪。
少年再次落子,妍姬胜利在望,过于激动,一时情急打拔一子,竟又给了白子翻身的机会。
没有时间懊悔,下一手她赶紧定下心来,妙手一出,先手活角,后又吃住中腹白大龙,重新夺得优势。
少年仍不放弃,停了片刻,持白子开劫。
几手后,妍姬忽然从紧张的节奏中跳出,不再迅猛的落子,反而将空中高扬的手缓缓下沉,只呆呆望着棋盘。
少年身后右边那位“夫子”见状,急忙道:“淑女再不落子,可就该判输了。”说完感觉左手有些疼,轻嘶一声,偏头发现竟是左边那位“夫子”下的“毒手”!正想发作,顺着左边“夫子”的眼神扭头对上仲喜震慑的目光,不由心中一乱,向左边靠了靠,心虚地低下了头。
妍姬终归还是落子,却不似之前那般干脆。
战局紧张,白衣少年无那多心思分析原因为何,专心落子跟上。
又是几手,双方棋盒里已经快没子,妍姬实在忍不住了,抬头,声音中带些疲惫,道:“结束吧。”
少年此刻眉头轻蹙、呼吸已乱,听到妍姬的话,先是抬头看她,确认对方不是开玩笑后,才低头看棋。片刻后少年目光从棋盘移开,将手中最后一枚子放回空荡的棋盒,好生舒了口气:“我竟一时痴迷了,这棋早该结束的。”
一旁的人不明所以,面面相觑,倒是楼下晏婴不知什么时候走上来,拍手称赞:“没想到今日竟能见到‘四劫循环’,吾等之幸啊。”
四劫循环指的是棋局面的某个局部或全局上同时出现四个劫,对局双方在四个劫上互相提来提去,构成一种循环,是围棋中全局同形再现的一种特殊情况。
在此情形下,妍姬和那少年一旦有一方妥协,局部形式就会对这一方不利,甚至输掉全局。可这两人方才在此局面下僵持良久、互不相让,妍姬知道这下子没法分出胜负,只好喊停,这局只当平了。
临近几桌的人听到“四劫循环”也都停下,过来观看,频频发出惊叹:“真是‘四劫循环’,不容易,不容易啊。”
又是三声钟响,小童宣告今日弈棋结束。才俊们乘上马车、肩舆而去。妍姬起身下楼,少年稍隔一段距离随其后,路过晏婴时,刻意压低声音:“不过一年光景,晏子竟然能懂‘四劫循环’,看来是得了高人指点啊。”说完也不看晏婴,加快步子跟上妍姬,提议用自己的马车送她回去,被拒绝后,先行离开了。
他马车刚走,妍姬脚一软,倒在仲喜身子上。
“淑女怎么了?”
“可怕,今日这棋去了我半条命呢。该死的‘四劫循环’,把我困在里面出不来了。”
“奴也是头次见淑女下棋这样辛苦的,咱们早些回吧。”
正说着,晏婴走来:“淑女没有马车和肩舆,夜间多有不便,我差仆役送淑女回去吧。”
妍姬依然谢绝,只让仲喜拿了火把,步行而归,到客栈已过了亥时四刻。
点上陶豆,坐下一会儿,正喝着水,采兰进来了。
她白日出去后,回了旧地。
高墙挺立,墙内路寝台火光明亮,墙外小树林枝繁叶茂。曾经的逢家大宅早已化作尘土,仿佛从未存在过。
采兰憋出一个苦笑:饮着我家人的血液,霸着我家人的皮囊,这些草木长得可真好啊。
她屈膝跪下,拱手至膝,先引头至地,稍顿即起,再分手相击,振身而拜——标准的振动,正是丧礼相见中最隆重的跪拜礼——心中默念:阿翁阿媪,女儿回来了!
振动礼后,采兰靠在树上,合上眼,仿佛又看见了那场大火,还有那两个朦胧的身影。
仇人的音容早已模糊,且不说公子骜在齐宫里,就算他在我身边,我也认不出。更别提完全不知道另外一个真正下令动手的人是谁,这样的情况,怎么能报仇呢?
涕泪纵横,采兰又用妍姬教自己忘记仇恨之类的话催眠、麻痹自己,心中尽是酸涩。
我的家,一半在墙内,一半在墙外;祖宗在里面,爹娘姐妹在身边;他们在下面睡着,我在上面坐着,此刻也算是大团圆了。
入夜后采兰回到客栈,她进了妍姬房中,谨慎锁上门,神情严肃道:“淑女,有人跟着你们。”
“早先回来,叔喜不在,淑女也未回来,店家亥时六刻就要锁门,时间不早,我便吩咐店家再等一会儿,准备直接去叔文台迎淑女回来。”
“出去没走几步就看到淑女回来了,欲迎上去竟发现后面跟了个人。”
“那人跟到客栈便离开了,我跟上去,最终还是被他甩掉。虽然没看清,但那步伐肯定是个男人,而且对周遭路径极为熟悉。”
她说一句停一息,只听声音就晓得刚刚的追踪很是费了一番精力。
妍姬未立即搭话,而是又饮了水。这倒不全是怜惜采兰,让她慢慢说不着急的意思,而是自己刚刚下了那么纠缠一局棋,多饮几口水,既解渴也压惊。
仲喜担忧道:“淑女,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
妍姬仿佛没听见,只问采兰:“叔喜去哪儿了呢?”
“她在房里留下记号,是家里来人叫了她去。”
“她啊,只要遇到二哥就不管不顾了,回来可得……”
“淑女!”仲喜强硬地打断了妍姬的话,她不是怕妍姬责罚叔喜,想为自己阿妹求情,而是采兰刚刚明明说了更为重要的有人跟踪的事,妍姬怎么没反应呢?仲喜谨慎提议:“此地已不安全,淑女不如尽快换个地方吧。”
妍姬心生感叹。身边人仿佛都有杯弓蛇影的毛病,韩不信、姬林、仲喜…...在自己的事上,他们都过于小心了,哪里有那么多人想害自己呢?就算有人觊觎晋国公子妍,一路上姬林安排妥当、自己从小又少在人前露面,谁会随意将齐国淑女与晋国公子妍联系在一起呢?
“跟踪之事,暗卫肯定已经回给家里了,我们这边有采兰和暗卫,还有家里的照拂,不用过于紧张。”话毕,妍姬见两个丫头神色未有松动,依旧凝重,知道她们在琢磨来人的身份。来人是谁,自己心里也不清楚。今日弈棋耗费了太多心神,此刻已无力再想其他了。她补充道:“宋先生时常教导我凡事不可过于好奇。今日尾随之人的身份我们不必纠结,关键是得做好准备、保证安全,其他的并不重要。”
仲喜心中明了:“奴会做好安排。”
妍姬点头代替回答,她知道仲喜定会将事情办妥当,不再多说。
今日是真乏了,简单梳洗后,妍姬让仲喜拿出裘被盖上,灭了铜豆,迫切地赶往梦乡,可最终却是满腹心事,没能如愿香甜睡去。
齐郑联盟在即,自己身份暴露得太快,虽说姬林安排了人手,可这毕竟是临淄,他们在地域上居下风,对方若突然行动,定会是一场恶战。
屋里窗是关好的,仲夏的小风吹不进来,妍姬却用裘被紧紧裹住自己,心里奇怪,都这个天了,怎么还觉得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