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枫台是铜鞮宫中最高楼。行至宫城最西处,倚着刻有凤鸟纹的扶栏连登三层,穿过细窄弯长的九曲回廊,再攀三层方能登上这座朱紫色调的飞檐小楼。
霁月台寻妍姬无果,姬云飞一路向西,叫人背着上楼,果真在熙枫台找到了人!脚一沾地,他倒豆子似的,嘴里泡沫横飞,来了一出“状告熙枫台”的戏码。
他告的不是别人,正是齐国六公子吕黔,当然此时九州之内,旁人都更愿意提起他的另一个身份——质子吕黔。
妍姬几乎从椅上飞了起来,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幼弟,看看他摔伤的腿,又用手戳了戳他脸上的淤青,忍不住笑了起来:“公子黔?你说是子黔把你弄成这样的?”
妍姬又惊又喜。惊的是公子黔作为质子入晋四年,为人一向隐忍,竟也有忍不住的时候,喜的是比起往日感受不到锋芒,一个会发脾气的公子黔显然更符合传闻中的战地天才。
小公子姬云飞如今还是个龀童,此次是跟着晋侯一道从新绛来给妍姬贺及笄的。他早间从马上摔下来后一直忍着没哭,看到妍姬的反应,霎时抽搭起来:“阿姐,我被那落难吕黔所欺,你不心疼,还笑我。”
妍姬知自己失态,眨巴眼睛,睫毛忽闪,拉着小儿坐下:“子黔来晋已有四年,向来都是你欺他。跟阿姐说说,今日究竟干了何事,惹他对你下此狠手?”
“没干什么呀!”姬云飞有些发恼。早间不过去马场找吕黔赛马,可对方不仅拒绝,更是让自己从马上摔了下来。他是个什么身份?不过是被齐侯抛弃的质子而已,神气什么?还在众人面前装好脾气,没人的时候就欺负我!姬云飞越想越气:“他就是个怪人,一肚子坏水儿那种,总是欺负我,可你们偏不信。”
信你才怪呢!妍姬努嘴,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
吕黔作为质子刚入晋的时候,云飞只一个五岁孩童,却也和宫里其他人一样,想尽办法让子黔难堪,那行为处事毫无幼童的纯真善良,若不是及时发现并处理了他身边那些心术不正、挑拨是非的仆役,这孩子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子。不过那些人虽然处理了,云飞行事也端正了,可这和子黔对着干的毛病却怎么也改不了。
失了阿姐的信任,姬云飞更恼了,急得立马站起来,结果扭到摔伤的脚,一个酿跄又坐了下去,带着哭腔道:“阿姐,我这次真没做什么。上次赛马输给吕黔,我练了小半年,这下到铜鞮宫自然要找他比试的,结果吕黔死活不和我比。他那马棚里有匹小红马,极像赤云,体态和我恰合适。他既不比试,就是输了,要他一匹马儿是应该的,可他也不给——”妍姬仿佛已经知道了后面的剧情,嘴角无奈的动了动——“他不给又怎样,马棚里的马除了赤云可都是属于咱们晋国的。我趁他不备夺了马,谁知吕黔竟直接把我从马上拽了下来,你看,腿摔成了这样,云飞好疼啊。”说着,小家伙眼睛又湿润了,那疼痛可不是装出来的。
妍姬总算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阿弟口中的赤云是吕黔从齐国带来的马,也是陪他在战场驰骋了一年的战马。
诸侯养马成风,晋国和狄戎通婚几世后更是学了狄戎御马之术,不比他国视马车为贵、御马为贱,在晋国,能骑马是英勇神武的象征。吕黔刚入晋那年,一骑赤云胜了晋国二公子姬林的惊雷,夺得赛马之冠,自此在晋国内便有了“宁御惊雷,赤云莫追”一说。
后来妍姬借赛马封赏一事求晋侯将吕黔从新绛接出安排在了铜鞮宫,姬云飞因此未见过赤云英姿。另外,说起赤云也真够怪的。堂堂齐国六公子驰骋疆场的战马竟是匹母马!这让打小只听赤云名气却未见赤云神勇的人如何服气?
于是姬云飞去年闹着挑战吕黔,在铜鞮宫惨败,回去后加练半年,今日便是抱着一雪前耻的心思去的马场,结果马没赛成,人却伤了。
丫头仲喜送上药水,妍姬给云飞擦着药,心中不解。姬云飞淘气恶搞吕黔的事,每年都不少,那人隐忍四年而不发,如今因为一匹小马动了手,究竟为何?莫不是上次受的伤还未好全,因此心性较平常急躁些?
她又用秀娟沾了水小心擦净云飞的脸,不紧不慢道:“和你以前干的那些事比起来,抢人一匹马的确算不得什么。”之后对着云飞伤腿,“比我想的严重些,仲喜,去请医师来给公子仔细瞧瞧。”
姬云飞霎时蹦了起来。他自小体弱,打有记忆起就被医师簇拥着。稍大些后,他对这等事极度厌恶,加之身体渐渐好转,便把自己宫里配备的医师全给打发了。平日里,身体有点小毛病也总是藏着掖着,生怕让人发现去请医师。
顾不得腿疼,姬云飞两步上前一把抓住向楼下走去的仲喜,看着妍姬道:“阿姐,别请,我休息一段时间自然就好,你若请来医师,叫大哥知道,他肯定再不许我碰马了。”
春秋时期不比后世,人们没有顶好的装备,骑马是件很危险的事。没有马鞍和马镫,只一根缰绳和薄薄一层马鞯,落马实在是太常见了。九州英豪中,敢于上马者十之有三,上马不落者十之再三,而当骏马奔起之时,许多已会骑马三五载的及冠君子尚是容易摔下,能驾马飞驰的人十不足一。
晋国较其他各国要稍好一些,他们学了狄戎那套骑术,危险性稍微减小。加之国内对骑马的推崇,世家子女从小就有对骑马的向往。
妍姬祖母原是狄人,对马的热爱深入骨血,骑术方面更是天资惊人,五岁之时便能骑上小马在场内奔走。有个这样的阿姐,姬云飞自然是要闹着学骑马的。
无疑,妍姬对此百般支持。可他们的大哥,如今的晋侯姬午就不一样了。他记得姬云飞幼时体弱的样子,纵然现在身体好了也不敢冒险,一心只想小家伙专攻六艺,做个谦谦君子,哪里肯让他学马。最后,还是妍姬死缠烂打求来的恩赐,给姬云飞安排了师傅,教他学马。要是晋侯此番知道他落马受伤的事,不管什么原因,肯定先下令,再不许姬云飞碰马。
妍姬也不想阿弟落这么个下场,毕竟在她眼里,骑马是顶好的事。她应道:“不请也行,我让仲喜照顾你几天。你答应阿姐近日乖乖在宫里休养,不准乱跑,不然我告诉大哥去。”
丫头仲喜幼时曾在越国学医,医术颇好,没了医师的身份,姬云飞还真同意让她照顾。
妍姬见状,也不觉得还有何值得担心的,顿了顿,道:“仲喜,你留下照顾公子。——云飞,一会儿自己回去,阿姐这会儿去找那公子黔,帮你讨个公道。”
话音刚落,姬云飞还想说点什么,只见妍姬已经冲了出去,另一个丫头叔喜紧跟其后,嘴里唤着房中未反应过来的婢子们:“还不快跟上。”云飞看着一个个慌张跑出的身影,心里有些异样:“仲喜,阿姐并不是替我讨公道去的吧,我看她喜欢那个吕黔似乎甚于喜欢我。”
仲喜好似没听见,仍旧手法轻柔为姬云飞伤口扇着小风。
作为自小进宫的婢女,她对哪些话能说不能说,哪些话能应不能应,早已有了分寸。公子们看得起,肯唤婢子一声名字,但婢子们却不能不知身份。此刻姬云飞显然不是真的在问自己,主子喜欢谁不喜欢谁她哪能议论。
果然,不过片刻,姬云飞话语又起:“齐国庶子,配不上阿姐啊。”他说那话的声音不似稚子的童音,低沉的无奈中裹挟着岁月的思忖,厚重的连仲喜舞扇的手腕都感到一丝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