妍姬回霁月台换了简易行装,素日不爱坐肩舆的她耐不住心中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竟叫了四人肩舆,去马场找吕黔。
路上回想,严格说起来,吕黔还是自己的骑马师傅。
以往听说齐国公子黔十岁便亲上战场,以战地天才之名闻名九州。想到曾经的少年将才整日被软禁在晋宫中,妍姬心有不忍,于是出了个让吕黔参加赛马的主意,又暗中在二哥姬林的马饲料中加了东西,使赤云轻松夺冠,自己则乘机向晋侯求赏,使得公子黔以妍姬骑马师傅的身份到了铜鞮宫,在这儿随心所欲的骑马练剑。当然,封赏、转移的事都是秘密进行的,要让人知道吕黔在这儿,不知会增添多少风波。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肩舆停在马场门口,妍姬本是神采飞扬,不想却见到了自己在晋国最不愿见的人,心里暗念倒霉。
前方,八人抬一木质伞顶肩舆迎面而来,肩舆上一年逾半百之人肃然危坐,眼神凌厉。灰白的胡子、柴瘦的躯干、褶皱的皮肤,竟毫不折损他的精神。一对鹰眼望过来,扎得妍姬浑身不自在。
八人肩舆乃诸侯御驾,可这肩舆上人却不是晋侯,而是晋国六卿之首——中军将士鞅。因为诸侯入铜鞮宫庆贺,六卿都忙着接待事宜,他此时本该在城门迎接贵客,可是据报齐国那位此番亲自来了,今日便入城。根据以往礼节,晋侯每次都会送上良马一匹,而这马向来都由自己亲自挑选,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和妍姬一样,士鞅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对方。他下了肩舆,向妍姬行礼,然后问道:“公子妍明日举行及笄之礼,此刻怎不在霁月台内准备,却来了马场?”
妍姬素来不喜士鞅,又看到他面带讥讽的笑容,心中甚堵,也不回答,只顾自己道:“这肩舆倒是精致得很呢,用作出行定叫人满意,怪不得范子如此珍爱,特地从绛城带来了铜鞮,还在如此事务繁忙之际,依然忍不住抽空出行到马场来。”
这是拐着弯儿说自己不顾正事,偷清闲来了!
士鞅有正经理由到这儿,却偏不解释,因为他听出妍姬言语中的不满大多是为了另一件事。
“君上的赏赐之物自然是好的。老臣年事已高,又有恶疾缠身,承蒙君上眷顾,特赏八人肩舆用于出行。这物件老臣本不敢使用,但君恩不可负,君令不可违。所以老臣不仅得用这御赐肩舆,更得常用,到哪儿都用,方显君恩浩荡。就算因此引来街头小儿疯言碎语,只要君上满意,老臣只管受着便是。”
呸!去你的街头小儿,你才疯言碎语呢!
妍姬在心中狠狠啐了士鞅一口。明明是你称病强行索取肩舆,现在却厚颜说是君上赏赐的,真卑劣!
不甘让人在口头上占便宜,妍姬盘算着虽然兄长们顾忌士鞅一族的势力,为了稳定国情,处处忍让,可自己只是后庭女子,及笄之礼也未成,说起话来不用顾忌那么多,真说过分了兄长们一句“姑娘家不懂事的玩笑话”就搪塞过去了。于是她换了神情,道:“我竟忘了,范子当年在皋鼬之盟上出了差错,损了整个晋国的体面。范子心中有愧,回来后身体就一直不好。云飞早前说大人已是药石罔顾,我本以为只是黄口小儿的戏语,可谁知这一病长达三年之久,竟成了恶疾,是妍疏忽了。”
她微微欠身,仿佛真在表达歉意。只有从士鞅发白的脸上,才知道妍姬说的并不是什么好话。
三年前,以晋国为首的十八国诸侯联军在皋鼬举行盟会。士鞅作为晋国正卿和晋国上军佐中行氏荀寅狼狈为奸,为一己之私,在盟会上丑态必出,使中原诸侯寒心,晋国威信降至冰点,而后直接造成蔡国人的失望、卫国人的怨恨和郑国人的叛心;加之南方吴国的动荡和齐国素来的虎视眈眈,晋国的衰败由此开始。而晋国内,卿族势力愈来愈大,晋侯不能随意处置士鞅,甚至连问责都很艰难,只能硬生生咽下苦水,封城锁国三年以求稳定局势。
父母辛苦换来的强国盛景,就这样被两个老东西毁了,还处处设法削弱兄长的力量,妍姬好恨,恨士鞅、荀寅二人,更恨范氏、中行两族。
士鞅没想到面前的小丫头敢公然提起皋鼬之盟,正要回话,妍姬接着道:“大人为晋国操劳半生,国之肱骨却病患缠身。今朝莫说小小肩舆,纵要吾辈抬大人出行,也是该的。只望范子万事以身体为先,若能多撑三两年,那可真是我晋国之福啊。”
目光流转,一双褐瞳透露出佯装的真诚。可惜演技并未到家,瞬间闪过的狡黠和暗藏的憎恨被士鞅尽收眼中。他听出妍姬先前的问责之意,也听出小丫头在咒自己药石无用、活不过三年,分明是小孩子极为幼稚的做法,可那闪过的一丝狡黠却偏生让自己想到了当年的顷夫人。
当然,若是顷夫人那语气会更加强硬,后果也会极为严重。早前那些年,自己因为那个女人吃了不少苦。不愧是顷夫人之女,虽未继承倾城容颜,神情却是像的。小小年纪知晓得不算少,想来宋阳花了不少心思,把这丫头调教得还不错。
士鞅瞬即觉得这场谈话还挺有意思,脸上恢复了常态,不紧不慢道:“公子言重,这病起于昭陵会盟之时,但早已不是当时的病状了。老臣只是偶感风寒,又因修缮灵公台,重任在身,不敢怠慢,这才拖到了现在。请公子放心,若是老臣的身子真出了差错,九州各国怕早就派人来我晋观望了。君上喜静,刻意闭国三年,老臣不敢因私弄出这么大的热闹,打扰君上清净。”
这话说得不轻不重,却字字敲打着妍姬。既讲述自己受君器重,主管修缮灵公台这等大事,又强调自己对晋的重要性。
宋阳整日教导,妍姬怎会不知。若是士鞅真有个三长两短,齐国、卫国、郑国,还有那些蛰伏在暗地里的豺狼们,自会借机发难晋国,且不说群起而攻之的话,就算是单个来袭,他们哪个又是好对付的?
妍姬失了气势,士鞅竟有一丝复仇的快感,脑海中想着那张绝色而让人忌惮的脸,心中颇为满意,道:“君恩似海,老臣自会全力辅佐君上,重振我晋国霸业。只是公子妍明日行大礼,还是先行回去准备为好,若是明日失了礼数,该让各国笑话我晋国罔顾周礼了。”
又是一句得体的话,在妍姬耳中却是赶自己回去的逆耳之言。正想着如何还击,突然听到有人道了一声“公子和范子都来了”。闻声望去,来人身长八尺,龙骧虎步,正是上军将赵鞅。
三人礼数周全,赵鞅对士鞅道:“范子要的马匹都准备好了。”
士鞅嘴角微扬,眼角皱纹也淡了几分,只是一双鹰眼依旧锐利,扎进妍姬哞中,道:“公子,重任在身,恕老臣先行进去了。”
他没有叫上赵鞅,只要了身边的仆役一块去看马。落在妍姬眼里,是老狐狸难得的识相之举。
赵鞅见妍姬一脸“他要马干什么”的神情,赶紧解释道:“齐侯今日到铜鞮宫,马是为齐侯准备的。”
妍姬遂记起自己印象中听闻齐侯曾到过新绛几次,每次兄长都以良马相赠,而那些马的确都是士鞅亲自负责的。又想起士鞅刚刚进去时那个笑话自己的眼神,和自己之前暗讽他疏于政务、流连马场的话,脸上又悔又羞,觉得和这等人交谈,自己还是嫩了些!
突然妍姬反应过来:“齐侯来了?那子黔,不,公子黔他......”
作为齐国来的质子,吕黔当年在齐宫也是深受齐侯宠爱的,不过入晋这四年,齐侯像忘了这个儿子似的,从未过问。而齐国一些势力,更是屡次派出人马,要对吕黔痛下杀手。不确定齐侯对这些是否知情,前些日子的暗杀和齐侯的此次到访又是否有关联,但齐侯终归是伤了吕黔的心。
赵鞅在铜鞮宫或多或少见过妍姬、吕黔相处的样子,以为妍姬是在担心齐侯见到吕黔后会把他带回去,舍不得这个伙伴,笑笑说:“其他人都以为公子黔还在新绛,齐侯此番直接来铜鞮宫,自然是见不到公子黔的。”
他刻意把自己要说的话分开,停了片刻,才又说:“保险起见,一个时辰前二公子已经将公子黔安排到后山小院去了。”
“哎呀早说啊!”——要是之前有人通知自己,就不用在这和士鞅碰上了!
“太过分了,白受气了!”这句话没说出口,妍姬一边暗暗埋怨没人通知自己,一边吩咐肩舆往后山去。
可怜的赵鞅,笑呵呵地送走了妍姬,毫不知这丫头因为罪魁祸首姬林不在场,将这笔糊涂账都算在了自己头上。为此,在自己往后想向妍姬讨要一样物件儿时,吃了大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