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03年,晋国先君爱女、当下晋侯之妹——姬姓公子妍岁逢及笄,按制行大礼。封城锁国三年之久的大晋终于撤下重防与禁制,再开国门。晋侯姬午钦点使臣、拜帖九州,邀诸侯于三月至侯马离宫——铜鞮宫参礼。
此时,召陵之会、皋鼬之盟已过三年,大晋突然高调复出、宴请四方,宇内诸侯莫不瞩目,怀揣着不同的心思,或亲往、或派使,相继出发奔晋。行进快的,顺着冬风尾巴便入了晋土,行进慢的也赶在了新叶发而春花绽之时。
整整两月,宽平的晋国大道上行车人马络绎不绝;晋国之内,编钟响起、鼓号齐鸣,热闹非凡。各城之中,又以晋都新绛城热闹景象最为鼎盛。
他国之人有的奉密令在此打探消息,考察三年后的晋国比起以往实力究竟如何;有的看准了商机,带着本国货物想在此大赚一笔,归途时再带些晋国的好东西;当然也有纯粹来看热闹、或者访朋友的。至于晋城百姓,想是太久没遇到如此盛况了,纷纷走上街,或跟着钟鼓之声起舞高歌,或看着穿梭来往的他国人忍不住直接上前攀谈,甚至还有人啥都不做、只呆立傻笑。
如此盛况持续到三月初,商旅仍在,但因数支使臣队伍的离去,满城喧嚣终于清净不少。——数日徘徊,他们已看够摸清新绛百物,再不前往四百里开外的侯马就有些说不过去了。毕竟,此番晋侯人等和笄礼举行地并不在都城虒祁宫,而是在侯马的铜鞮宫。
这座平公时期所造的离宫,传闻富丽堂皇居九州之最,在晋国先君夫人薨后,已闲置十五年,不想现在竟会以这种形式重现世人眼中。
鸾铃之音在晋道上轻扬,忽然,卫国使臣墨车中窜出一只黑影,遁入邻旁齐国使臣车中。冰冷兵器声起,齐使家臣神色紧张一副护主的模样,卫使家臣紧跟其后抽出兵器,与之相对。
“桓夷,休要无礼。”平稳得让人慌神之声从墨车传出,齐使家臣名桓夷者带头收起兵器,继续驱车向前,旁边紧跟着卫使的车马。
齐使车内,一人急躁地不行,标准武夫嗓嚷道:“贤弟,你倒是理一下大兄啊!”
他模样生的不错,可光彩却总被自己的大粗嗓盖过,这便是卫使,北宫武,出自卫国第一大家族——北宫家,现任卫国行人、北宫家族长北宫结的旁系外甥。
二十多岁的年纪,北宫武终于说服家族长,首次担当大任,出使晋国。一路车马乏闷,晋道上好不容易遇见同路的使臣,管他新友旧知,随**谈几句,想来是多么美好的事啊!可他说了半天,从姓氏身家,到人生阅历,内容都足够提亲聘婚了,也没听到对方的回答,索性跳到了对方墨车。
嚷嚷声落,卫使呼吸突然停了一拍。先前双方车马交汇,齐国使臣和他礼节性点头致意,只匆匆一眼,便把墨车的容盖放下了。此时车中细看,才发现齐国使臣真是生得一副好皮囊,叫他这个男人见了都心颤!——倒不是说人长得阴柔,相反,齐国使臣面容冷峻,一看就知是个性子淡、不愿多言的人;眉宇间英气逼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冷面下镌刻着说不出的霸气与成熟。
齐使本想把人赶下车去,可这里已是晋土,对方功夫不弱,又能说服北宫结,独自出使,定然也是个人物。他不愿生事,也就作罢。可他也不愿多加搭理,权当对方不存在,依旧气定神闲,闭目危坐。
北宫武瞧齐使越看越顺眼,猛然起意,也不管齐使乐不乐意,就是要认兄弟。齐使不搭理,他就自命为兄。又在墨车里,展开了铺天盖地的询问。当然这些询问多数没有回应,好在,至少知道了该称对方为蒋氏。
北宫武暗自思忖,蒋氏一族源自姬姓皇族,多在秦地,这齐国朝中,田、国、晏、高、梁丘、鲍六家称大,哪里有外来蒋氏的立足之地?这人年纪轻轻便能独自出使,想来能力之余吃了不少苦,因此瞧蒋氏又多了几分敬佩与怜惜。
又过了半晌,虽知这条道上目前就他们两队人马,北宫武依然谨慎地探头出车,转身嘘声,一派神秘,似乎要说什么了不得的事。他瞧蒋氏一直不苟言笑,故意问道:“晋国都城乃是新绛,贤弟可知这女公子及笄之礼怎的办在铜鞮宫呢?”
再华美的离宫,在地位上终究是比不得都城新绛的虒祁宫。晋国公子妍虽少现身人前,可其在晋受到的恩宠却是享誉各国。不提别的,单说这次,自召陵闹剧后,晋国失了在各国前的体面,三年间除了鲁国几乎没和其他诸侯国来往过,可这次晋侯为公子妍及笄之礼亲自派使送帖,宴请四方,引诸侯来贺,凭此便可窥公子妍素日在晋宫受宠之一二了。
按说这样一位女公子,及笄之礼当然办在虒祁宫更合乎身份,怎么最后竟成了铜鞮宫呢?
北宫武神色狡黠,分明知道内情,故意这么问,想引起蒋氏的兴趣罢了。这个问,他也没指望对方能回应,早就准备了更多话题,不信蒋氏不理他!
谁知,蒋氏声音冷冷的,不轻不重道:“自然是因为顷夫人。”
北宫顷刻间愣住了。竟然提到了顷夫人!
世上同名同姓同字同号者多,可在这个时期九州之内,有人提出顷夫人,稍有见识的人都会明白人家说的是晋国先君,顷公的发妻,也是公子妍逝去的生母。
顷夫人之名不是因为晋国先君谥号为“顷”,而是当年周天子金口亲封而来,周天子式微,势力虽不如往昔,但御赐亲封荣耀不减。加之顷公在位十二载,前八载顷夫人伴其左右,征战多方,将晋国从衰败边缘生生拉回,于烽火硝烟血海厮杀中屹立不倒,顷夫人之名自此更是名扬四海。
只可惜,佳人薄命,多年前晋楚之战,顷夫人为国身死,魂断他乡......
北宫武早年的教导先生是晋国人,对顷夫人事迹颇为熟悉,他自己也很敬佩这位女英雄。此时听到蒋氏提起,先感怀片刻,然后奇怪,不由问道:“余知公子妍乃顷夫人所出,可和铜鞮宫有何关系?”
他来之前曾听家主北宫结和旁人说道,此次及笄礼设在铜鞮宫,是因为公子妍自小喜爱此处,一年里春夏时间都住在这宫里。所以往年春日,各国世家子弟借着新绛城门大开不设防的日子,偷溜进城,想一睹公子妍芳容,全都是白费心思!只可惜,这事知道的人太少,北宫结也是这段时间才知道。前两年晋国不与各国来往,他当然也派过家中子弟溜进新绛,意图和公子妍制造偶遇。毕竟,顷夫人的女儿,诸侯世家之人谁不惦记?
“关系可不小。”蒋氏对这个话题仿佛格外上心,先前不大开口的他再次说道:“当年顷夫人跃下武陵山,魂断恨水,晋人坚信她那一缕幽魂随着恨水而下,汇入了铜鞮水中。公子妍既为顷夫人所出,幼女及笄自该告慰亲母。”
北宫武双眼蒙尘。对于顷夫人的结局他一向是惋惜的。传闻中天姿绝色的女人,一生一心只追随一人,最后为之身死,怎不叫人感伤?
“昔日听家师说起晋楚那一战,只觉顷夫人一命换得楚军五万大军覆灭,其生盛兮,其死壮兮,吾辈中人或歌或泣,当念夫人之举,善行效之。现下渐入晋土,许是愈加靠近夫人香魂,竟说不清当时夫人殒身而去,留下弱子幼女究竟该是不该,顷公失了夫人、赢回国土又值当不值当了。”
思量至此,他又想起此番举办及笄礼的公子妍,黯然道:“顷夫人在时,九州诸侯求而不得,如今顷夫人去,九州中又不知有多少贵子盯着她的女儿。只望上苍垂怜夫人德行,使公子妍将来顺利嫁于一方诸侯,欢喜一生才好。”
北宫武沉浸在伤感中,说话间忘了诸侯家事不宜妄言,也忘了顷夫人嫁了晋侯仍是悲惨结局,更是忘了自己的本意是和蒋氏搭话,只呆呆坐着,喃喃其语。
蒋氏冷笑。北宫结为何独揽卫国出使一事十几年,不愿让其他人独行?像眼前这样率性之人,一不小心说话失了分寸的,哪里适合与诸国卿臣舌尖交战呢?看对方像是痴了的模样,他索性泼了盆冷水:“且不说君侯后庭女子多凄苦,单说公子妍虽是顷夫人之女,可模样却随了晋国先君,算不得绝色,幼时与人撕打脸上还受了伤,纵然身份使然,想要嫁与一方诸侯也是有难度的。小国晋侯不舍,大国难为正妻,何来欢喜一生?”
北宫武本想回击“顷夫人清姿妍态世无双,公子妍风姿定然不差里”,可在蒋氏语气打压下,莫名失了底气,低声道:“只可惜,吾身份低微,不然,她若愿意,余自会付出一切护她周全。”
他心里想的全是公子妍的婚事,全然没注意蒋氏这次一口气说了好几句话,更不知道自己把心里话说出了口。
蒋氏眉眼间都是戏谑,冷悠悠道:“莫再多虑,公子妍在晋国如此受重视,不会轻易受委屈。她的婚事,自然,有人会负责的。”
北宫渐渐回神,觉得自己刚刚表现荒唐,尴尬笑了起来。
墨车徐徐前进,及至入侯马区域,他们遇上别国使臣,北宫武为了避嫌回到自己墨车中。——九州传闻齐卫两国渐有结盟之势,北宫武先前主动攀谈也有这几分原因。不过他在卫国没听家族长提起过,想来就算结盟也该是许久以后的事。若是此刻被他人看到两国使臣同乘一车,指不定会惹出什么麻烦。好不容易讨来的出使机会,做事还是应当小心些。
远处铜鞮宫的轮廓已若隐若现。三面环水的地势,来使们需行至北面才能经官道到达城门,绕道这一周便能将铜鞮宫的外城看个清楚。
当年顷夫人在此诞下幼女,十几年间公子妍每年春来秋走,在此处留有宫人照看并按时请工匠修缮,因此宫台建成多年仍美如仙宫,庄严神圣。
渐渐悠悠歌声起,前方三十几个宫人守在宫门唱着歌谣迎接。
“宫数里兮日落,水广素兮涛扬。江泠泠兮烟暮暮,萍摇摇兮花簇。
风卷云兮微明,碧柳秀兮垂波。凝幽香于南境兮,溯白河乎群狄。
佳人妧兮醉绮席,玄衣舞兮艳铜鞮。“
北宫武在墨车中闻歌而悲:“佳人妧兮,玄衣舞兮”,这唱的该是顷夫人......想唤蒋氏与其分享心中的感慨,无奈别国使臣的墨车就在后方,只能将刚刚探出车的身子收了回来。
后方墨车中尖酸言辞声音很小,却难逃有心人的耳朵:“召陵闹剧三年,看看这回晋国还能给我们带来怎样的惊喜吧。”
蒋氏面上平静似水,仿佛什么也未听见。离城愈来愈近,他同其他人一样,细细观望着这座年代久远的宫城,就像宫内等待的人观望着他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