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间妍姬一直戏称要到临淄一开眼界,姬林一面不允,一面在每次听阿妹提起后仔细研究到时如何安排人保护她。真到了入齐的日子,遇上齐郑卫三国蠢蠢欲动,路上的准备少不了又得多花些心思。从马车到各地潜伏的暗卫,再到沿路的“取钱点”、“逃亡路线”,桩桩件件都由姬林亲自安排。
万全准备下,妍姬一行,从晋到齐,马车星夜兼程,少有停歇,不过九日已换了十几辆车。拉车的马都是极品,被马夫驱使着拼了命地跑,以令人称奇的速度迅速到了齐国夹谷附近。
按理来说,妍姬从侯马出发,到临淄最快的当走“侯马-曲沃-邯郸-坝丘-历下-临淄”这条线才对,怎么绕远到了夹谷呢?
“公子,咱们这样二公子会担心的。”说话是叔喜。山路间颠簸着的马车内,她一席翠色水云衫蜷缩在角落,像冬天病着的小猫,颇惹人怜。这样的颠簸是她往常不曾遭遇过的,早前吐了快三日,这会子还有些难受。
方才睡梦迷糊间,叔喜听车夫说前方就是夹谷,强打起精神睁开眼,直起身憋出那样一句话来,四肢包括脖颈仍是酸痛乏力,连带着声音也较往常绵软了些。她身子不爽,脑袋却未完全迷糊。前两次睁眼就发现仲喜不在马车内,一直到现在车中仍只有三人,她明白妍姬这是故意选择阿城夹谷一线绕远,以此避开姬林的安排。而仲喜定然是按原路走,防止姬林发现异样。
“二公子劳费心神做的沿路准备,公子如此不领情,会叫二公子心寒的。”
左前方妍姬闻声侧身挑眉:心里全是二哥,这真是我的丫头吗?她像旁侧采兰使了个眼色,采兰扬起一个手刀,手法干净利落,叔喜一瞬又昏过去。
手刀之举起先只是不忍叔喜吐得难受,后来则是因为妍姬不想听她叨叨,于是叔喜现在坐车还吐不吐她们不清楚,不过近两天白日采兰的手刀配上夜里仲喜留下的药物,叔喜睡得很充足就是了。
采兰将叔喜刚起身弄掉的赭色薄毯拾起重新搭好,探身吩咐车夫速度慢一些,又和妍姬解释道:“好像被叔喜影响了,这心里怪不安的。”
“都走几天了,这会儿才不安?放心,没事的!”
采兰并未得到宽慰,这股不安来自习武之人独有的直觉,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快要发生。
正想着,拉车三匹马儿最左那匹陡然倒地,牵带着另外两匹先后倒下,差不多同时,车厢向前甩出,在地上颠倒两圈半才停。
折半的横木断口不齐,采兰飞身护住惊恐尖叫的妍姬,右臂霎时鲜血如股,叔喜摔在两人前方,检查几番似无大碍,只可惜那车夫先被马所累,后遭断木穿胸,已是没了气息。
一路上马儿都是按照公子林的安排准时更换的,这会儿舍了坝丘走阿城,中途没换马,行至夹谷立刻就出了事......妍姬一下反应过来,瞧眼前这惨样,又见两个丫头均负了伤,气得眼泪飙出来,囔叫道:“作妖的二哥,这摆明算计好的,咱不到点换马又按往日那般赶路,只能落个马竭车毁的下场,他是真不怕我折了!”
采兰一脸“有我在定能护住公子”的表情——只是在妍姬毫不纯熟的包扎中频频皱眉——看着仍是昏迷的叔喜,建言道:“公子,山势崎岖,荒凉尤甚,奴待会儿寻一遮蔽处供公子小憩,然后先行入夹谷城中御马车来迎公子。”
妍姬顺力系好布条,听得采兰轻声一嘶,吐了吐舌头,回之:“你看这青丘绿陵的,除了树枝,还有何遮蔽处?你若离去,我和叔喜遇到蛇鼠虫兽的,可就真没救了。”
山丘成群,林茂成森,刚受了惊,妍姬免不得胆怯,补说:“山道间马蹄印深浅各异,路虽难走,但赶路选择此道的人不少。前日在阿城也听几行人说要走此道。”她停顿三息,语气添了几分平稳,问:“采兰,你信大司命的安排吗?”
天之有道,世人命格自有大司命判定,督其善恶然后掌其生杀,故人生而寿夭不齐。妍姬自认十五芳华间,并未行过恶毒事,现此山间已然这番惨象,无他法可救,索性由它去,看大司命作何断吧!
采兰倒不是真信大司命,只是晓得妍姬心里害怕,叔喜又昏迷着,于是公子说要一块儿走那便一块儿走吧。
三匹马儿只有一匹还勉强能行,采兰将叔喜放到马背上,走手稳住叔喜不让她掉落、受伤的右手驱赶着受了伤的马儿——也算一种缘分——同妍姬一道走在山间。
山势其实并无她们形容得那么陡峭或崎岖,说句得罪人的话,后世的华东地区哪儿来这么多高山险陵?只不过妍姬自小在后庭长大,唯一翻过的山就是铜鞮宫的后山——那个平缓的小山坡——而且,她一口气登上后山还有些吃力。因此妍姬对夹谷这座山有着本能的畏难情绪。可当她们真正行走起来,妍姬发现走出这座山或许并没想象中那么难。
正日树间滤下的光斑不昏不耀,三人时而穿林踏水,时而顺路蜿行,撇开有些凌乱的发丝和衣物上的污渍,看着倒像是哪里来的贵女专程入山游乐——只不过这仅仅针对不知前因的人,对在斜山头把坠马这事看得清清楚楚的人就不一样了。“不懂乐郎君”嘴角上扬,声音冰冷:“运气可真好!”
“不懂乐郎君”之前和妍姬是打过照面的。
前两天他从卫国城濮入阿城歇脚,恰逢阿城里来了个晋商,专卖一种乐器——篪。
苦愁绵若绸,忧思细如丝。万千箫笛魂,莫若晋国篪。
虽不是自己最喜欢的乐器,可“不懂乐”前段日子听着有人吹篪吹得极好,这两天对此乐器正好有兴趣,便只身前去淘件儿。商贩颇为识相,见他装束知道来了贵人,把私品一一拿出,最后还拿出了一极品——水光玉篪,格外惹人爱。
绵结天地之灵,温藏四季之蕴,润泽如朝露欲滴,凝腻如冻脂透溢,说的便是水光玉。此玉产自胡狄区域的边陲地带,纵使狄人也要远历座座荒山方能寻一二,九州罕见。
细看这商人摆出的水光玉篪,色泽淡黄,晶莹纯透,在日光下透出明亮的光泽,还有些微微泛紫,不用试音,便足以让“不懂乐”拿出身上所有财物。
“好东西,我要了。这些钱不过三成,剩下七成待会儿会有人送来的。”
好物不定价,最后给多少全凭买主心意。商贩初见“不懂乐”给的价钱并不满意,用胳膊护住几案上的玉篪,听他说完终觉此人是个识货的,缓缓将胳膊收了回来,任他拿走那支玉篪。
信重于命,他自是不会担心人家拿走东西后,剩下的钱会不会不送来。
事情到这儿,本是一段宝物被人识的佳话,偏生被妍姬撞见,偏生她是个爱篪的,偏生她并无水光玉篪,偏生她见了“不懂乐”拿玉篪的样子就觉得不合适。
“不懂乐”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模样,举手投足间却不似刚及冠之人,较之他的模样、气质实在过于沉稳,要说而立之人倒还合适些。妍姬方才看“不懂乐”选篪,分明用的选箫的法子,一看就不是爱篪之人,心中不快,觉得他拿去此物实在是糟蹋了。
一手在上,一手在下,“不懂乐”刚拿起玉篪,妍姬已然上手。
“淑女何意?”
“郎君莫急,商家还未言明这是你的呢。”——刚才商家只动了胳膊,使了眼色,的确没张口。
“不懂乐”不想将时间浪费在强词夺理之人身上,手一用力,猛地将玉篪从妍姬手里抽出,转身离去。五步之内,采兰夺了篪交回妍姬手中。
“淑女真要做这抢夺之事?”
“我说了,商家未言,这篪还不算你的。”
两人用齐腔搭话,晋商不想惹麻烦,本想装作听不懂,可想来也骗不了谁,双方都不敢得罪,尴尬道:“贱内喜乐,鄙人才做了此营生。这水光玉篪是鄙人当年机缘之下得一玉髓,精制而成。来自随缘,去也当随缘。此下玉篪已离鄙人双手,最终去处全凭两位贵人自定。贱内还在家中,鄙人先行告辞。”
那商家也不管“不懂乐”还欠他的另七分财物,溜得极快,剩下妍姬和“不懂乐”两人僵持不下。“不懂乐”打不过采兰,妍姬跑不过“不懂乐”,双方都不能轻松携篪而去。不少路人停驻看热闹,最后谁也没办法,妍姬主动提出以乐理分高低——她认准了对方不懂篪乐,心中暗称人家“不懂乐郎君”,想着若是比乐理自己必胜。
路人跟着起哄,中间出了个曾为宫廷乐者的老人,主动要来主持这场乐理大赛。“不懂乐”此刻也没别的法子,被迫参赛。乐理围篪展开,“不懂乐”的篪乐虽比妍姬想象得要精通一些,仍然败下阵来。他身边没带人,身法比不上采兰,此刻围观者又多,只能眼睁睁看着妍姬悠然上车携篪而去,空中还飘荡着胜者的声音:“‘不懂乐郎君’,多谢承让!”
待他后来在这斜山头探身出车认出山腰处的马车,冷哼之时,恰好目睹了下方马竭车毁人飞扬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