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上车
车右兼护卫者首先察觉“不懂乐”的异样:“主上,那三人要管吗?”
“没事,只管往前走就是了。”
苍色容盖放下,遮住”不懂乐“冷峻的脸。为女不淑自有天收,可怜那玉篪入这等人手,白白糟蹋了!
马车继续疾行,双方距离拉近,采兰很快发现了。耳边传来依稀靠近的马蹄声,她判断来的好似不止一辆马车。此时三人沿着山路走了不过一炷香时间,采兰不得不暗叹,大司命真在天上庇佑她们。
叫住妍姬,采兰仔细聆听,转而飞身枝间,果然见四辆马车奔袭往前。首尾两辆为立乘之高车,车上均有四名壮男子直身,面带经立之容,车轼下方隐约可见的,采兰直觉反应该是他们的佩剑。
这样荒远之地车上男子仍是肃面屏息,随时准备着纵身杀敌,调教有方,不知他们所护之人什么来头?
再看中间两辆坐乘之安车,一致苍色容盖前皆有车左车右在前御马,与其他马车速度相同,在陡峭道上快速飞奔,竟不怎么颠簸!
采兰不由心惊,定睛一眼,那些人目光胜鹰,较前那辆安车的车右更是于无形中散发着令人压迫的气势。
真乃高手!
“公子,来了位大人物。——有两辆安车。”
来人的安车虽不是皇族世家的安车,但坐乘之车在这年头也不是谁都能有的。像妍姬这般出行有一辆安车的便足以让人艳羡,若是两辆,那可真是非富即贵了。再加上那些武艺不凡的随从,采兰不知这般相遇是福是祸。
妍姬不习惯一直走下坡,脚有些发抖,听到采兰的话,兴奋回答:“真有安车?太好了,管他是谁,有车入城就行!”
采兰会意,见来车甚疾,留妍姬在路旁,只身上前迎上马车:“大兄请留步!”
声音仿佛散在了奔马带起的风尘中,车上的人儿个个像看不见前方的人似的,一鼓作气向前冲,采兰几个交叉步抽身回来,不明所以看着马车离去。
妍姬看了,也是一阵迷茫:“他们......是看不见还是不想看见?”
采兰倒吸一口气,吐出,道:“世事凉薄,我竟忘了——公子,看来我们得继续往前走了。”
世事凉薄,妍姬记得这是采兰刚进宫时老爱说的话。她一个人在纷乱的九州奔走十二载,过的是以死求生,比剑过活的日子。看尽世事丑陋、人心险恶的她,曾经眼中的世人,一半是疯狂懦弱,一半是嗜血凉薄。两年宫廷生活,好容易掰回来暖了心的丫头,一出宫就让这些人整寒心、这么点事弄得往回看?
妍姬顿时来了脾气:“行,咱们走!”
她转身回走几步,命采兰将叔喜同车毁后重新收拾的包裹一起在树下安置好,做好掩蔽后拉着采兰走向道路边的斜坡。
“公子,这是?”
“追啊,那些人刚刚不是没看见吗,咱们从这抄到他们前面,让他们好生看个清楚。”
“公子这是要——不行,公子千金之躯,怎可在此犯险……”
“够了,那车我看中了,你若是不与我一道,就任由大司命定我生死吧。”
妍姬说罢,做出跃身之态,采兰无奈,从身边丛林间扯出一些长条青草,捋成绳,将妍姬广袖系好、裙摆打上结,防止待会儿挂到异物。之后半护着妍姬,两人沿着斜坡侧滑下去。
嘶......啦......
妍姬的衣物刮破好几处,半途重心不稳,更是滚落好一段距离。两人到底的时候,满身泥渍,磕磕碰碰间陡然增了多处小伤口,狼狈得狠。
妍姬从真的滑坡时嘴里就碎碎其语,念叨“大司命庇佑,大司命庇佑”。这下到了底,先是好好感谢了一番大司命,然后才反应过来身上的疼痛:“这擦伤的灼烧劲比往日坠马还难受。采兰你的手还好吗?”——采兰肯定的点头——“呀,赶紧去看看咱们是不是在他们前面,天杀的,本公子今天非上车不可了。”
山路多弯,采兰在树梢盯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到马车的影子,想放弃又迎上妍姬不甘心的眼神无法下到地上来,只能继续在枝头遥望,不想隔了几息,真隐约听到马蹄声,接着看见那四辆熟悉的马车越来越近。
来了!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采兰早早站在路中间,双手张开,仍是那般叫道:“几位大兄请留步。”
马车未减速,飞快逼近,采兰一步不动,盯着前方。
“采兰让开!”终是妍姬先认输,发出命令唤回了采兰,而那些马车根本没有理会他们的意思。
“太过分了,究竟是怎样的人能眼中无一物般坦然往前?哪怕停下搭个话也行啊!”妍姬索性撕下刚刚划破的衣角,将广袖衣裙紧好,大步来到下一个斜坡:“本公子倒要看看他们是作得什么妖!”
当二人落到下一处地面时,妍姬不顾形象呸的一声吐出一口带血的沫子,嗓子眼儿都是一股腥味。
“你可还好?”
采兰之前的伤口已经裂开,将衣袖染红好大一块儿。
“一点小伤,公子莫须担心。”
“可还有余力,能搬些东西来拦下马车?”
采兰停顿片刻,绕地三圈,观看地形与周边可用之物,方回答:“公子稍等,我试试。”
她让妍姬到远处树下躲避,以剑相助攀上先前斜坡一凸起处。复看周遭地势,方才拔出剑来。那剑长约两尺,宽三分,中起脊线,截面凹弧、有血槽,剑身剖面呈棱形,刃薄而锋利。采兰举剑在凸起下方砍了几下,山石间立马现出几道缺口。又转刀向凸起上方卯足气力一剑斩下,刹那间只听土石轰鸣,凸起处猛然炸裂,石块飞溅,裹挟着四周沙土纷纷滚落。临近的几座大石没了松软的泥土护着,两三下就被采兰挥剑震至大道上。
另一头,本是观望的妍姬无意被一抹紫色所吸引,蹑手蹑脚走了去,短短一会儿簇拥了满怀的紫青之物归来,引得采兰惊呼:“紫花苜宿!”
“我还担心自己认错呢,你也觉得是就对了。这看起来虽不如巴国的好,不过对马儿应该也是有用的。”
“公子是想……”
“趁着他们还没到,你到那边再弄点吧,他们的马儿跑了这么久,定然饿了。”
作为马儿最爱的牧草之一,妍姬在马场的时候经常能够接触到紫花苜宿。后来她将红云带到霁月台亲自照料,更是弄了不少紫花苜蓿常备着。宫内马场的紫花苜宿当年还是从巴国引进的种子,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见到。
两人一番布置,还未来得及喘气,马车便到了目及之所。
嘶嘶马啸声从几辆马车相继传来,接着便是首车护卫粗硬的嗓音:“哪里来的歹人,胆敢拦住吾等去路。”
采兰徐徐作揖:“几位大兄,我家淑女车行至此,不想马力竭而倒。幸遇各位,恳请大兄载我三人入城。”
“谁管你,快走开,不然我们不客气了。”
按照采兰的江湖性格,屡次受辱,要么就该早不理会这些人,要么就是举剑相向、拼个你死我活再说。可此时她身边有妍姬,而妍姬要上车,于是她再度压下性子,说话时眉眼间是道不尽的谦和:“同为宇内人,共行世间路,恳请大兄予个方便。”
“方便?你这妮子拦住吾等去路,还求方便,快走快走,不然爷真要动手了。”
“前面什么情况?”又一声音传来,采兰望去,正是先前见到的第二辆车的车右。那人行步落地无声,略黑的脸上透着异于常人的坚毅,一对炬目从高车对话那人移到采兰身上:“淑女何故?”
“大兄谬赞,我为奴身,难担淑女雅称。我家淑女行进至此,不想车毁,恳请大兄恩载吾等入城。”
“娘子遭难,余心不忍,奈何我等实难相助,娘子莫在纠缠,快行离去吧。”
妍姬在一旁越听越生气,不过就搭个车,至于吗?她像只兔子三两步跳到采兰身边:“路遇之缘,你等何以这般寒人心?”
“话已说透,你们还是快走吧。”
妍姬最初也没想过能马上遇到合适的马车载她们入城,可既然遇到了自然是希望顺利上车的。但她还没来得及担心对方是何身份、自己上车后会不会有危险,就被人直接漠视掉。妍姬哪里受到过这等待遇?本来出门在外,她也能理解,可以算了,可是那些人的行为影响到了采兰的心境,这就不能算了!
后来连着两次滑或者说滚下斜坡,本来不是那么急着上车的心硬生生成了非要上车的执念。这会儿遇到对方毫不含糊的拒绝,她二人竟是无可奈何,心里像泡在醋缸里一般,怪不是滋味儿。看着最前面几匹马儿还开心的吃着自己采来的紫花苜宿,她甚至希望此刻仲喜在身边,给那些马儿下药,让大家伙全都走不了。
肚里有火却没道理发出来,她只能没好气道:“同为齐人,你们就真什么都不顾吗?齐人无德,我大齐要亡啊。”
在齐国境内,她一直用的齐腔,对方亦是如此。这话本只是暗讽齐人,顺道诅咒一下本就不喜欢的齐国,可话出了口,双方却颇有默契一块儿沉默,陷入大眼瞪小眼的尴尬中,也没发现后方第二辆车的苍色容盖已经掀起了一角。
因为紫花苜宿的原因,前面两辆车并不是标准的一前一后,实际上,两车的位置都快要并排了。于是那名车右所在的安车内传来的冷冷声音,妍姬听得分外清楚:“无利不为,无好不慕,你若要乘车,总得拿出诚意才是。”
妍姬偏头,容盖后是面色阴冷的“不懂乐郎君”。
原来如此!妍姬突然觉得刚刚的一切变得格外合理。之前与之相争,他不这么折腾一番倒还不正常了。
“竟然是你!”
“东西拿来,后面那辆车给你,不愿意就让开。”
正想故意问是什么东西,“不懂乐郎君”话音又起:“别装糊涂,那会是浪费你自己的时间。”
世上应该没有更讨厌的人了,为什么这个人不论做什么说什么都让人觉得这么不舒服呢?妍姬很想硬气地拒绝,可她折腾太久的身子正极度渴望着马车的安逸,采兰也累了,叔喜还昏睡着……她决定认栽:“东西在我们第一次想要上车的地方,得回去拿——还有个人晕倒了也在那里,得回去接。”
“不懂乐郎君”脸色极为难看,看着他不乐意却不得不命人驱车回去接叔喜的样子,妍姬觉得这是自己今天做得最正确的事——让你发疯似的往前走,让你之前不停车,活该!
一会儿,被派出的随从们接了叔喜回来。叔喜已经醒了,可意识还有些模糊,采兰忙上前去扶。妍姬从行囊中拿出玉篪,“不懂乐郎君”接过,果然命人清空了排在第三的那辆安车。车内本放了不少珍品,想来当初寻得定然花了不少功夫,可若不将那些物品清走,妍姬三人根本无法入座。
“不懂乐郎君”的做法简单而粗暴,车里所有东西,扔!那些东西虽好,可算不上十足的稀罕,贵重之物换珍惜之物,并不亏。
妍姬愕然。先前刚觉得“不懂乐”为了玉篪愿意折返寻人又把车相让,定是真的喜欢那东西,往后必然会好好珍惜。可这下看他把自己寻来的珍品就这样随意弃在山间,她心里又不舒服了。
说你不懂篪吧,你倒是挺识货;说你懂吧,那乐理显然不行;说你不会珍惜吧,你讨要的时候还真执着;说你会珍惜吧,扔东西的时候一点也不心疼。真是个怪人!
而在前面安车内的“不懂乐郎君”此刻却想着,早知如此就该把车内的物品一并给之前的晋商。他昨日派出人手,好不容易才找到那晋商,补上了剩下的七成财物,不然今日路上只怕还会多一辆载物的安车——出门在外他也不想张扬,可是对于好东西,“不懂乐郎君”一向不愿放过,况且对安全之类的事,他有着绝对自信。
车队入了夹谷,城门分别,“不懂乐郎君”意外地守信,之前说把车给妍姬最后竟真是给了!当然只给了车,没车夫——安车的车左车右去了高车上。妍姬三人皆为女流,不便御车,采兰在城中寻了车夫,次日顺利踏上了去临淄的路。
夹谷相逢,艰难蹭车一事就此结束。随着这事的结束,妍姬的叛逆之行也迅速收场。这一行由晋入齐,先是在姬林的安排下本分前进,后耍点小脾气偷偷绕道,吃了大亏。妍姬不再胡闹,车马奔腾,直向临淄,拼命把路上耽搁的时间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