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妍姬都是三月入铜鞮宫,八月回新绛城,一年时间两城各半;可及笄之后,世家未嫁之女独处离宫就不太合适了。
礼官们纷纷要求妍姬此次跟着晋侯一道回去,可另一边,妍姬早向晋侯讨了恩旨,铁了心要去临淄,莫说回新绛,连铜鞮宫也不会久留。如何堵住礼官们的嘴,又满足宠爱的阿妹的要求呢?晋侯思前想后,最后出了个李代桃僵的法子:让文姬悄悄跟来铜鞮宫,然后扮作妍姬替她回新绛。
他先去找了文姬,文姬表示很乐意帮忙,一则为了自己的阿姐,二来晋侯暗示她可以和姬将在离宫单独相处一月有余,这事怎么算她都不亏,因此秘密出现在离宫却又不在常人前露面。
前些日子央烨台议事——也就是妍姬偷听的那次——晋侯将此事说与六卿和宋阳,不论他们意见如何,只要求众人为了妍姬的安全,务必封锁晋女入齐的消息,那些之前打听到消息的,希望他们能妥善处理。这是晋侯难得的对卿族施压,当然,也只能在这些不损害他们利益的小事上。
可这不影响妍姬内心的感动。她之前本想将吕黔的事拜托给晋侯,那天从央烨台出来后就舍不得再去打扰大哥了。今日文姬邀约,妍姬想反正六卿会为文姬返途保驾护航,便决定将吕黔的事交给文姬。
嬉闹已经够久了,正事可不能忘记!她语带娇嗔,还混着一丝嫌弃:“将哥,我接下来真要和文儿讲姐妹私话了,你和云飞在这儿,不合适!”
姬将想着要不要笑话一下妍姬所谓的“姐妹私话”,却感觉腰间文姬轻轻推了他一把,于是立身,抱起姬云飞再次离开——刚刚把云飞脚弄疼了,作为未来姐夫,他决定好好“照顾”一下自己的小舅子。
妍姬屏退婢子们,命采兰守着门,除开所有拐弯抹角,直言道:“文儿,这次回新绛你帮我把吕黔带回去。”
吕黔在铜鞮宫内遇刺,行踪就不是秘密了,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妍姬不放心把他继续留在这里。她前日已找了韩不信,让他负责吕黔在绛城的安全。虽然韩不信对这事千万个不乐意,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就算自己是中了激将法,但既然答应了就会尽力而为。进了韩家,刺杀这等事妍姬相信短时间内不会再发生了。另外,如果进展顺利,待自己从临淄回来,吕黔也快回齐了,回绛城是迟早的事——晋侯和外界说的是将质子安排在绛城,当初把他秘密转移到铜鞮宫,回去自然也得悄悄地回。
文姬不知吕黔遇刺一事,对于他的上次转移还能表示理解——在晋宫中为难公子黔的人太多,到离宫反而自在些——可这次突然要回去,她就不懂了。她知阿姐和吕黔这几年关系颇好,妍姬每次在离宫都格外开心,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吕黔在这儿好好的,你们每年在这边玩得自在,回去做甚?”
妍姬不予解释:“你别多问,只告诉我,阿姐的话听还是不听,这事你可答应?”
文姬不好细问,点头回应,二人就此达成一致。
两日后,鲁人归,又过两天,四月戊午,到了晋侯等人归去的日子。
霁月台外,吕黔辞别妍姬::“我自知无法阻止你去齐国,这一路山险水长,只望你万事小心,切记低调行事,身份莫让人知晓......”
“纵然身份被人所知,又怎样呢?”妍姬觉得吕黔担心的样子很好玩,故意急他。对面是愁眉苦脸,她却是笑靥如花,“好了啦。两国在休战当中,齐人难道真会无耻到扣押我,又愚蠢到妄想用一个女子来改变这天下的格局吗?看你就知道齐人有脑子有风度,我家兄长们又在沿路都为我安排妥当,不会有事的。倒是你,回到绛城后可得躲着云飞,他那个小心眼,指不定怎么报复你呢。”
见吕黔颜色不变,仍是担忧模样,妍姬索性再逗他一下:“你也晓得我会去哪些地方了,离家许久,可有话想让我带给谁的?”
话到此处吕黔真恼了,像和自己发脾气似的,扭头语调含糊道:“不用替我传话,照顾好自己就行!”
他扭头望见一旁的韩不信眼睛瞪得老大,厌恶之情丝毫不掩直接摆在面上,显然不想自己和妍姬处一块儿,不得已只能草草再嘱咐几句,先行离开。
韩不信本来准备了一箩筐话,看着妍姬又和吕黔站在一块儿,直想冲上去破口大骂,要是可以再痛打吕黔一顿。可是,一位他国质子,一位本国公子,自己区区下军将,算什么东西?闷气堵在胸口,也就不愿说话了,和妍姬道别,只短短两句:“仲喜稳重知分寸,叔喜伶俐讨人喜,采兰剑术是一流,有她们跟着又有阿林的安排,伯父别的也就不多说了。只盼你速去速回,一路别大意,不然齐国那小子在我府上,我不痛快定拿他出气。”
他担心妍姬,又对吕黔不喜,话里便自称伯父,如此这番嘱咐才顺理成章,那声“小子”对妍姬的威胁也能多三分真实——明知镇不住妍姬,可还是要这么说心里才能放心些。小妹顷夫人只一双儿女,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若有个闪失......他不敢多想,转身不让妍姬看见自己的忧色,快步离去。
彼时另外一个“妍姬”跟着队伍出发,妍姬不能去宫门送别众人,只能在霁月台这小方天地听外面声音渐行渐远。不过一个月的时间,铜鞮宫从清净变热闹再回归清净,诺大的宫城显得有些孤寂。除了寺人婢女,妍姬身边就只剩一个宋阳。
作为妍姬的专职老师,宋阳执意要陪妍姬一道去临淄。距离定好的出发日子还有几天,他便每日叫妍姬读书写字,不给自己这位女学生伤春悲秋的空闲。
这日,宋阳收到姬林传来的消息,脸色十分难看。“郑人无耻,齐国果然不怀好意。”这句话重复了好几遍,宋阳平日看着还有几分温和的皱纹脸此刻像极了龟裂的大地,格外吓人。
最近谈论中和郑国关联最密的就是穷谷之战,妍姬试问:“郑人向齐国求援了?”
“还未可知,不过郑伯派了人入齐。”宋阳以手扶额,“我们的担心不是空来的,齐郑联盟若成,对晋会是重大打击。”
一会儿齐卫联盟,一会儿齐郑联盟,齐国狼子野心,呼之欲出!宋阳顺了口气,顿了顿,道:“子巧不如在宫里多呆一段日子,暂时别去齐国了。”
穷谷之战郑晋互为敌手,尹氏败落,晋国得胜,郑国受创,本来就使已破裂的晋郑关系变得更加恶劣。此时郑国派人入齐,妍姬若在齐国被他人知晓了身份,且不说郑人会不会情急之下潜入齐国绑了她威胁晋侯,单说齐侯觊觎霸权已久,如今郑人示好,极有可能为了齐郑联盟拿下妍姬以示诚意。齐侯的态度虽未可知,但妍姬一个女公子,还是不要冒险的好。
“定好的吉日,何必去改它——有些事若真该自己遇上,哪里能躲得过,谁知过段时间会发生什么事呢。”
片刻屋中静寂无言,宋阳抬头,妍姬正直勾勾盯着自己,那神韵一瞬间让他想起了另一个人,同样的褐瞳、同样的水眸,目光中带着同样的不容置疑。
宋阳没想能真阻止妍姬。以她的性格,怕是明面上答应了暗地里也会想尽法子出走。这丫头有自己的脾气,遇到认定的事,性子比天尽头上古遗留的磐石还要硬上三分。
姬林也知道没可能,于是早早做了安排。
“二公子沿路已经重新安排了人手,中途若是召子巧回来,可不能任性。”他又命人拿上两卷齐书:“子巧齐学所知甚浅,这几日再补补吧。”
妍姬欢天喜地接了竹简,满口都是这几日定会仔细钻研的言辞。
次日,她起了个大早,趁着宋阳未到,随意咽了几块糕点,急急忙忙带着三个丫头出了宫。
她昨日撒了谎,定好的吉日,自己想改就改!好不容易等到离宫众人一一离去,断没有再拖延时间的道理,至于宋阳说的补学之事她才不管,任由那些竹简在屋内角落积灰发霉。
先生身体不好,就不要勉强自己随子巧一路颠簸遭罪啦!
城门口,仲喜安排的寻常马车已然候着,妍姬命车夫加快速度,宽敞的晋国国道上顿时掀起漫天烟尘,阵阵马蹄声直逼临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