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妍姬置身事外的样子,姬云飞铁了心要把她扯进来,摆出小孩子人畜无害的纯真模样,委屈道:“小姐姐、将哥,我知道你们是不会心疼我的,但是你们不能不照顾阿姐的感受呀。”
我什么时候不心疼你了?关子巧什么事?这小子提我干什么?——三人话未说出口,脸上皆为迷茫之色。
姬云飞蹭到妍姬身旁,瘪起嘴道:“阿姐这么大了还没许人家,你们表现得这般恩爱,岂不是故意刺激她。”
嘣!
妍姬反应最快,在另两人还愣着时,一个脑瓜镚儿已砸在姬云飞头上:“本公子挺好的,你小子少操心。”
她的婚事两任晋侯先后发言由自己做主,这些年任各国诸侯、世子求娶,还有许多混进绛城内制造偶遇博好感,只要妍姬不同意谁也没办法。她晓得姬云飞这小子纯粹没事找事,于是下手丝毫没有留情。
惨遭“毒手”,姬云哪肯松口:“阿姐,那日你和二哥的话我都听见了。赵伯鲁弃你不顾另娶他人,你都十五了婚事还没着落,怎么会不难过呢?”
妍姬简直无语。什么叫“弃”?我是倒贴上赵伯鲁还是赵伯鲁早定下我了!另娶他人?那门亲事是我牵线做主的好吗!
妍姬一脸黑线。
赵鞅的长子赵伯鲁仪表堂堂,不久前的确是众人心中妍姬夫婿的合适人选,奈何她心里不愿意。一方面她对赵伯鲁并无感情,另一方面妍姬没有告诉他人,传闻中顷夫人和赵成有段理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她虽不知如何评断,但最起码不想因自己乱了他们的辈分,也算是对那段感情的一种尊重。
“混小子,我和伯鲁自小以友相待,少在这儿妄言。”
她将“兄妹相待”的话语换成“以友相待”,因不喜他人将自己和赵伯鲁视作一对,声音中透着急促,落在姬云飞耳里却成了心虚和急躁。
小家伙起初只想开个玩笑,可误解了妍姬的意思,不觉悲从中来。
自己的阿姐虽然优秀,但模样上的确不够惊艳,和小姐姐文姬站一块就更显逊色了,过于发黄黯淡的肤色就是和晋宫中的女子比也不算上乘。文姬婚事早早定下,妍姬不仅没找落,原本中意夫婿还另娶他人。若不是容颜上的不足,赵伯鲁和她自幼相识,又怎会只是“以友相待”?
想到此,姬云飞收住嘴角暗藏的笑容,换为真诚的愁苦:“阿姐莫伤心,虽没个好皮囊但......”
死小子,敢情是嫌弃我模样不佳呢!
不等他说完,妍姬出手,嘣!又是一个干净利落劲道十足的脑瓜崩。
姬云飞可怜兮兮摸着自己的脑袋,没能注意到采兰一脸的杀气,也没注意到一旁的文姬脸上收住了笑容。
倒是姬将感到文姬握自己的手颤了一下,低头看她苍白的脸,立马明白她在想什么,果断踢了云飞屁股一脚:“你个小毛头,连我都知道赵伯鲁娶妻是子巧做的媒,此番笄礼,周氏一门专程去楚国为子巧寻来贺礼以示感谢。你啊,什么都不知道净在这儿瞎说。子巧才德俱佳,若想嫁人,求亲的人怕是整个新绛城都装不下,再说她的婚事晋侯、韩家都会上心,子巧自己又是个有主意的,你个小屁孩儿就别瞎搀和了。”
“真的假的?”姬云飞半信半疑。都说女人活靠一张皮,他还真以为妍姬嫁不出去,不然这次及笄礼,铜鞮宫来了那么多世家贵人,怎么婚事也没个动静......
“那阿姐可看上……”
姬将不等他说完,伸手搂住小家伙走到一旁,低声耳语:“好小子,我听阿林说了,你是不是看上赵家那个小姑娘了。自己春心荡漾非拿人家说事,害不害臊。”
这个赵家姑娘说的是赵鞅的幼女,如今六岁不到,和姬云飞关系挺好,若是双方有意,倒也般配。不过现在这俩都是小孩子,哪里谈得上男女之情,他说这话只不过是想堵住姬云飞的嘴,让他消停会儿。果然,姬云飞听了这话真陷入思忖中,想着自己喜欢和赵家幼女玩耍,那心思莫非真是大人嘴里的“感情”?
妍姬看出姬将是故意把姬云飞拉到角落里,这才发现文姬不对劲,标致的美人脸上嘴角下垂,眉头全都皱在了一起,不由头疼——又来了,不愧为同胞,这一弟一妹没一个省心的。看来文儿终究放不下,提不得这皮相之事。
她看向旁侧抱在一起的两兄弟,扬声道:“将哥,我和文儿姐妹间有私话要说,你带云飞出去逛逛呗。”顾着文姬这会儿心里不顺,对姬将的称呼也变了回来。
姬将看看文姬,又见妍姬朝自己使眼色,即刻拍拍胸脯,一声“包在我身上”未了,便拉着姬云飞快速冲下楼去。可怜云飞的脚伤未愈,这么一跑,疼得他怨气横生。
妍姬用手撑开文姬的眉头:“要不怎么说将哥最懂你,我和云飞闹着都没发现,脸上这般愁苦,还真怕我嫁不出去啊。”
文姬没有笑,痴痴看着妍姬左眼角的伤痕,陷入痛苦的回忆。
晋宫公认的美人不是从小就被人捧在手心的,十一岁以后,文姬才被人称作美人,享受众人的赞誉——毕竟那之前的孩子太过稚嫩,不适合以美丑论断。可惜她不懂,太早就接触了“美”这个词。
文姬还小的时候,晋宫中人都说顷夫人天资绝色,妍姬长大必然也是倾国倾城。文姬生母——鲁少妃虽美,可怎能和美艳一时的顷夫人相比?所以,自己注定比不过阿姐。这是文姬从小从宫人处知晓的。
同样尊贵的身份、同样需要被呵护的年华,一个在宫里所有人的注目关怀下长大,一个却被告知永远只配做陪衬品。这样的事谁能甘心、谁会乐意?
“为什么她生来就可以拥有超脱常人的美貌,而我没有?”
“毁了她,没有她,没有那张脸,一切就好了。”
文姬在苌烟台外徘徊了一上午。午后,石头落下,狠狠砸向了妍姬的脸。
石头是一件神奇的武器,平日里没有人会注意,后庭可以轻松找到各式各样的石头。但这件武器确是可怕的,它可以伤人也可以杀人。凹凸不平的石头更能造成奇特的伤痕。
鲜血飞溅,妍姬因疼痛惊醒,蜷缩着哭泣;文姬听着刺耳的哭声蹲在墙角不住地战栗;焦急的宫人、惶恐的医师、愤怒的顷公......九年了那场景还历历在目。
“文儿不要想。”妍姬轻拍文姬肩膀,不让她继续想下去,安抚她道:“文儿,我早就好了。”
文姬摇头,呼吸更加凝重。
她是在妍姬养伤期间才发现自己有多在乎这个阿姐的,那段日子她学会了一个词:可悲。
可悲嫉妒心肆虐,伤了阿姐又后悔莫及,日日害怕失去这个姐姐,恨不得拿命去换她的原谅;可悲阿姐竟是最后唯一敢向雷霆大怒的君父求情的人,也是她出手止住宫中闲言碎语,不让自己被他人中伤,;最可悲的是,长大的阿姐不太像顷夫人,而是像极了君父,她没有绝美容颜,却是自己顶着“晋宫第一美人”的名头。
当初的一切明明可以不发生啊!
她看着妍姬,当年的伤痕并未完全消去,淡淡的浮在阿姐的左眼角,也梗在文姬心里,时刻提醒着她,自己这副美丽皮囊下是一个多么丑陋的人。
“阿姐,你知道我现在多恨自己这张脸吗,要是我真的很丑就好了,起码还可以有嫉妒你的理由......”
妍姬想起仲喜以前给自己讲的故事,说一家主子因奴仆疏忽落了水,被旁人所救,奴仆赶到最先不是关心主子身子,而是一个劲儿的懊悔,说自己的不是。不仅如此,在以后的日子里,凡是遇上沾边儿的事,那个奴仆都会想起当初,重新开始说自己的不是。故事的最后,主子知道奴仆心是好的,但还是将奴仆卖给了他人。
妍姬明白那个主人的无奈和无助,可是文儿不是奴仆,她是自己妹妹。一边叹息着皮囊一物无论好坏都不让人省心,一边拿手轻戳着文姬的脸颊,她声音愈加俏皮:“阿姐这张脸难道很吓人吗?你仔细看看,阿姐也算不上丑吧”
拙劣的逗人功底没能将文姬逗笑,妍姬不得已拿出杀手锏:“得了,阿姐加把劲,争取早日找个比将哥还俊的郎君,免得你老嫌阿姐丑,觉得阿姐嫁不出去了。”
“子巧,那你可得万分努力啊,比我好看的人世上没几个!”说好离去的姬将猛然从门外窜出。堂堂鲁国嫡公子居然不顾公子之仪,在门外偷听!
妍姬又惊又恼,姬将忙做出捂耳的动作,然后用手指向正在心疼地揉着自己红耳朵的姬云飞,表示刚刚的对话并没让这小公子听见。文姬见状,终于笑了出来,姬将上前,将她温柔揽入怀中。
原来是不放心文儿,非要见她笑出来才安心——妍姬如是想。
看着眼前这一对,她又突然想,不知当日在此吹箫之人是何模样,若和他成了一对,终日奏乐对歌,倒也为一桩美事......呸呸呸,在想什么呢,正事!正事!今日前来是有正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