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徐阶还是失败了。徐阶当政之时,对宫禁之事,多有谏诤,引起了宦官的反感,宦官从中用事,使穆宗对徐阶渐渐失去信任。隆庆二年(1568年)六月,穆宗要幸南海子,徐阶劝阻,穆宗不听。七月,给事中张齐弹劾徐阶。徐阶迫于形势,请求致仕,穆宗遂准行。举朝上疏挽留,都无济于事。17年的大学士,7年的首辅,就这样结束了政治生涯。临别之际,徐阶将国事、家事都托付张居正照应。这又给了张居正一个深刻的印象:和中官的关系好坏,在政治中有着非常微妙的作用,开罪中官,甚至足以使首辅去职。
嘉靖四十五年,世宗去世,30岁的裕王载垕即位。皇帝逝世以后,第一件事情便是发布遗诏。在明代,遗诏通常由大臣拟就。世宗已经死了,遗诏的内容便可以由首辅徐阶确定了,他和张居正筹划着,他们可以利用遗诏做什么。对嘉靖朝的弊政,他们有共同的看法。在遗诏中,斋醮、兴土木、求珠宝、营织作,这些耗资巨大的奢靡之举都被停止。另外还有两件事,一是“大礼”案,一是“大狱”案,这两个案子株连了很多朝臣。“大礼”案指嘉靖初年,世宗追父亲兴献王为皇考,伯父孝宗为皇伯考,遭到很多朝臣的反对。在朝中引起了一场风波。“大狱”案指嘉靖五年(1526年)李福达倡弥勒教之事引起的风波。遗诏把因两案得罪的大臣全部复官。这次参与遗诏之事的,只有张居正一人,可见徐阶对他的器重。
穆宗是一个平庸、宽厚的君主。他喜欢游宴,爱珍宝,贪女色,对政治却没有什么兴趣,朝中的事情,他甚至懒于过问,朝会之时,仅仅聊应故事而已。朝臣批评他不理朝政,他亦不予理睬。在这种情况下,政治的重心便转移到了内阁。
内阁是明代的政治机构,朱元璋建国之初,为强化皇权,于洪武十三年(1380年)借处死左丞相胡惟庸之机,取消了中书省和丞相的官职,遂废除了自秦汉以来沿袭一千余年的丞相制度,由皇帝直接统辖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丞相的取消,使皇帝不得不亲自过问很多事务,于是朱元璋设置助手,挑选了几个文人担任殿阁大学士职务,协助他批阅奏章,充当顾问。明成祖朱棣时,使殿阁大学士的设置成为一种固定的制度,大学士不仅充当顾问,而且参与机要,内阁便成为常设机构。弘治时期,原来居百官之首的吏部尚书的地位下降了,阁臣取而代之,为百官班首,内阁势力逐渐增强。在内阁当中,渐渐形成一种首辅制度,内阁首辅一般由资深大学士担任。首辅常常代皇帝拟定诏谕,称“票拟”,首辅在政冶决策中有很大的权力和影响。进入内阁,再争取首辅的地位,这便是争得权力的途径。
穆宗隆庆元年(1567年),皇帝加恩原裕王府诸臣,张居正先由翰林院侍读学士,进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侍郎为三品官。嗣后,又于二月晋升为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张居正这次入阁,是徐阶的推荐,对此,张居正后来一再充满感恩之情地提到徐阶的“垂接引之慈”。张居正奉命入阁,迈出了他政治生涯中重要的一步。步步为营,稳妥地进取,直到取得能够支配政局的权力,施展平生的治国报负,这是他的志愿,他一刻也没有忘记。这时,在内阁之中共有六人:徐阶、李春芳、郭朴、高拱、陈以勤、张居正。其中,除李春芳是他的同年,其他人或为老师,或为前辈。即使李春芳亦先张居正二年入阁,作为后进,张居正清楚自己的地位,现在,还不是他出露头角的时侯。他谦恭地对待老师和各位前辈,“骤冒非分,日夕惶惶,罔知攸措。思所以酬主恩而慰知己者,惟虚平此心,不敢向人间作好恶耳”。
隆庆元年四月,以重录《永乐大典》书成,张居正进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隆庆二年正月,张居正加少保兼太子太保。隆庆四年(1570年),张居正进兼太子太傅、吏部尚书,又进少傅,兼建极殿大学士。隆庆六年(1572年),进少师。隆庆年间,张居正的地位在逐渐上升。
隆庆二年,张居正上《陈六事疏》,提出矫治时弊的六个方面的建议。
第一,“省议论”。张居正认为,近年以来,朝廷之间,议论太多,或一事甲可之而乙否之,或自己朝是而夕非,甚至是非毁誉自相矛盾,混淆不清。地方官吏不务实事,以采听的浮言、华丽的词藻搪塞官事。又一事之行,往往因人言而遽止,难以奏功。意见横出,谗言微中,飞语流传,已到了多言乱听的地步。如防虏之策,皇帝敕廷臣集议,结果群言盈庭,群策毕举,而事将一年,未见有多少付诸实施,也不知实效何在。所以他主张“扫无用之虚词,求躬行之实效”,要求各衙门“一切奏章,务从简切,是非可否,明白直陈,毋得彼此推诿,徒托空言”。
第二,“振纪纲”。现在朝廷纲纪不振,法度不行,上下以姑息、推诿、迁就为事,以至于法之所加,唯在于微贱之人,而强梗者坏法干纪,得不到制裁。对于严肃法纪者,人们或攻其拂人之情,或攻其操切。他建议穆宗严明纲纪,使“刑赏予夺,一归之公道”,“法所当加,虽贵近不宥;事有所枉,虽疏贱必申”。
第三,“重诏令”。诏令不行是大乱之道。现在朝廷诏旨多废阻不行,禁之不止,令之不从,各地方官吏对朝廷诏旨奉之尤其迟缓,竟有一事而十几年不完者,以至文书堆积,不作处理,干证之人已死,而事情尚未处理,年月久远,事已失真,遂使漏网之人终逃国法制裁。张居正建议,对部院等衙门处理的政务,如事理了然、明白易见者,不必捼之抚按议处,耽搁时日。如确实需要行议勘问者,则酌量事情缓急、路途远近,严格地规定期限,责令完成。各部院对应办之事,“置立号簿,登记注销”,依簿严格检查,作为考课官员政绩的内容。
第四,“核名实”。现在选拔人才,不是“试之以事,任之以事”,“更考其成”,结果使那些大言无当者,善于迎逢者窃居官位。近来又有一种风尚,“士大夫务为声称,舍其职业,而出位是思。建白陈条,连篇累牍,至核其本等职业,反属茫昧”。主管钱谷之官,不知出纳之数,司刑法之官,不了解国家律例,总之,官吏不尽职守,“名与实爽”。他建议,以审名实,考课官吏,务求在其位,必谋其事,必奏其功,用舍赏罚,一律以功业为准,这样,才能使吏治得到整肃。
第五,“固邦本”。民为邦本,君主应爱民、恤民,所以他建议皇帝“痛加节俭”,凡不急之工程,无益之征办,一切停免,以加惠百姓。敕吏部铨选官员时,以“守已端洁,实心爱民”为上等,对贪污者,严加追赃,痛加惩处。另外,他指出,现在豪强兼并,赋役不均,豪强以各种方式逃避赋役,负担转嫁到平民身上,而官府各衙门的钱粮,漫无稽查,官员假公济私,鱼肉百姓。如果在这些方面进行整顿,国家财政会有很大改观,没有必要强索贫困之民。
第六,“饬武备”。当今之事,最可虑者,莫重于边防,朝廷之中,所当日夜筹划者,亦莫急于边防,近年以来,虏患日深,边事久废,而论及边事,人们常常提出三难:兵不多、食不足、将帅不得其人。其实,这三者均不足患,兵不患少而患弱,况且,粮籍俱在,如果按籍征求,清查隐占,再加以募补,着实训练,何患无兵?捐无用不急之费,并其财力,以抚养战斗之士,何患无财?悬重赏以劝有功,宽文法以伸将权,则忠勇之夫,谁不思奋,何患无将?目前自守之策,在于选择边吏,团练乡兵,并守墩堡,并训练京营之兵。同时,张居正提请穆宗行大阅之礼,即冬季农闲之时,皇帝亲临军营校阅,以表明皇帝“加意武备,整饬戎事”。
《陈六事疏》是张居正经过深思熟虑提出的改革的总体构想。整肃吏治、整顿财政、解决边患这三大问题,是他关注的重点,也是明帝国面临的最主要的三大社会危机。“核名实”、“振纪纲”、“重诏令”中提出的想法和措施,在张居正当国以后,遂构成考成法的主要内容。对于财政问题,张居正此时还没有详实的方案,但是,吏治的整肃,国家机器运转的正常化,必然带来财政的好转,而节省一切无用之费,则是张居正理财时一贯的思路和作法。在“饬武备”中,他对于兵源、军费、将帅三方面的见解和主张,后来得以实施,均取得了极大的成效。
嘉靖二十八年,张居正上《论时政疏),到隆庆二年上《陈六事疏》,19年过去了。等待了19年的时间,他还没有得到施展抱负的机会,19年的岁月,对于急切报国的张居正来说,太漫长了,然而,这也锻炼了他的耐心。改造一个弊端丛生的大帝国,没有这种耐心与耐力,是难以胜任的,他在磨炼自己。这19年,张居正经历了诸多的事变、诸多的观察和思虑,他改革敝政、匡时济世的志向始终如一,而改革的思路日渐清晰、具体、切实了。这时,44岁的张居正已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了。《陈六事疏》体现出张居正作风的特点,他没有去高谈阔论,尽管博通经史,却不着意于政治理论的建树,议论多而成功少,这是宋代不振的病因。他眼睛中看到的只是实际的问题,脑子里想到的只是解决这些问题的可行的方针、方式、方法,他不是一个政治理论家,而是一个重功效的政治实干家,这种务实的作风,是张居正政治活动的特点。
《陈六事疏》呈上之后,穆宗批道:“览卿奏,皆深切时务,具见谋国忠悃,所思详议以闻。”这一次,较之《论时政疏》的石沉大海,要好得多了。有可详议的结果,都御史王廷等就“振纪纲、重诏令”二事,析为八则,兵部就武备事宜提出议兵、议将、议团练乡兵、议守城堡、议整饬京营等,又奏请皇帝亲临大阅。给事中骆问礼提出:大阅非今所急,不必烦劳圣驾,但是张居正力持其说,穆宗于第二年九月,大阅于京营教场。户部就“固邦本”提出财用之当理者有十,宜严法整饬。对于这一切,穆宗均一一允行。然而大多并没有切实施行,虚言和公文搪塞是积习已久的官场习气了,张屉正在《陈六事疏》中排去这种风气,非但没有排出去,反倒使《陈六事疏》的主张为这种风气所淹没。
穆宗只是一个醉心享乐的君主。即位之初,户部尚书马森奏报,国库存银仅足三月之用,存粮亦仅足二年用,劝其节俭,穆宗却责令措置。隆庆三年(1569年),吏科给事中石星谏止穆宗长夜声乐之娱,遭廷杖后,废黜为民。穆宗要户部发银六万两购求黄金,又令购珠宝,马森等力劝不听,马森不得已而辞官。穆宗又诏令取太仓银30万两,供内廷挥鬈享用,大臣们纷纷谏止,穆宗仍坚持且取10万。穆宗虽较世宗宽厚,朝中又无严嵩那样的权奸当道,然而穆宗毫无励精图治之志,甚至无意于国事。尽管胸抱利器,张居正又能做些什么呢?他依然只能等待。
对时局的深切忧虑,对敝政的切肤之痛,平治天下的宏大抱负,挽救帝国的改革蓝图,这一切汇成一种冲动,使务实的政治家的眼光紧紧地盯住了权力,有了权力,这一切都可以实现。为了这个权力,为了平生的志向,他需要、也必须登上首辅的高位,去实施和推行扭转国家颓势的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