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七年(1558年),张居正从翰林院编修,升右春坊右中允,领国子监司业事。唐代的左春坊、右春坊为太子官属,以后历代相沿。明代的左春坊、右春坊的坊官,如庶子、中允、赞善等,实际上仅为翰林官升转的虚衔,翰林院编修为正六品,右中允为正七品。明代南、北两京都设有国子监,长官为祭酒,当时的国子监祭酒为高拱,司业是副职,这是张居正的实职。
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明廷发生了一个重大的事件:御史邹应龙上书弹劾严嵩之子严世蕃,历数其受贿不法之行,这一次,他没有重蹈杨继盛的故辙。嘉靖三十七年,刑科给事中吴时来、刑部主事张种、董传策三人曾同日上疏弹劾严嵩,均被下狱,廷杖,结果吴时来遣戍横州,张种遗戍都匀,董传策遗戍南宁。弹劾严嵩的几位官员都与徐阶有些关系,杨继盛是徐阶掌国子监时的门生,董传策为徐阶的同乡,吴时来、张种为徐阶的门生,反严的后面,有徐阶的策动。但这时,严氏父子专宠,所以弹劾没有成功。到嘉靖四十一年时,世宗对严氏父子的恩宠已渐淡薄,故而邹应龙的弹劾成功了。严世蕃交刑部审讯后,判充军边疆,严嵩也被勒令致仕。邹应龙擢升为通政司参议。邹应龙此次弹劾严世蕃,仍是徐阶的策划。徐阶对张居正的政治生涯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
徐阶,字子升,松江华亭人。“为人短小白皙,善容止。性颖敏,有权略,而阴重不泄”。他是一位极善谋略的政治家,是严嵩的对手。当严嵩权势熏天之时,徐阶只是不露声色地等待着,暗中窥测机会,准备倒严。嘉靖三十年(1551年),大将军仇鸾不敢对鞑靼开战,商主张开马市,兵部员外郎杨继盛奏言十不可、五谬,被贬为甘肃狄道典史,徐阶看到仇鸾交结严嵩,又得到世宗的支持,反对无益,竟不发一言。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徐阶晋吏部尚书,次年,再从少傅晋太子太师。他的地位在逐渐巩固、上升。世宗“有所密询,皆舍嵩而之阶”。嘉靖四十年(1561年)年底,世宗所居永寿宫遭火灾,暂时移居玉熙宫,以其窄小,欲有所营建,召严嵩与徐阶商议,严嵩请世宗仍归大内,有违世宗之意,引起他的不快,精明的徐阶建议,以修建奉天殿、华盖殿和谨身殿的大量剩余材料,重建一宫,深得世宗欢心,遂命徐阶之子徐璠兼工部主事督工,仅10个月便建成了,世宗命名为万寿宫,即日移居新宫,升徐阶为少师,兼食尚书俸禄,予一子中书舍人,徐瑶升太常少卿。徐阶的势力在发展,而严嵩的势力在削弱。在这种情况下,徐阶策动邹应龙弹劾严世蕃,而不是直接参劾严嵩,因为他看到,世宗对严嵩还有所眷顾,直接弹劾严嵩有一定的风险,所以由其子而波及其父,最终造成了严嵩的垮台。
严嵩去职,徐阶取而代之为内阁首辅,住进了严嵩的大学士直庐,他在直庐中书三语,“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表明他与严嵩的不同。此时言路已开,朝士侃佩,诏狱渐虚,任事者皆得终其功名,政治较严氏父子当权时有了很大的好转,论者皆推徐阶为名相。
然而,徐阶没有忘怀严世蕃和归居乡里的严嵩,这是潜伏着的危险。政治斗争充满了起伏和暗礁,如果不把政敌彻底打垮、置之死地,那么,就有可能被东山再起的敌人搞垮,这一点,徐阶是清楚的,况且,世宗对严嵩还有眷恋之情。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御史林润上书再劾严世蕃,逮严世蕃下狱。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林润再上疏,历数严氏父子罪状,世宗下令将严世蕃交三法司审讯。严世蕃并不惊慌惧怕,他胸有成竹地说:“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他召集党徒,授意他们说:“受贿之事是掩盖不了的,但是皇上对此事还并非深恶痛绝。如果三法司上疏时提出坑害沈、杨继盛之事,皇上一定会大怒,我就可以解脱了。”于是这些党徒们四出散布说,三法司若要重提沈、杨继盛之事,严世蕃便难逃死罪了。沈是锦衣卫经历,嘉靖三十年春,以历数严嵩十大罪状,廷杖,谪佃保安。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严氏父子指使人杀死沈,并杖杀其二子。刑部尚书黄光升、左都御史张永明、大理寺卿张守直以为此事足证严氏父子罪行,于是,在草拟的奏疏中,将严氏父子陷害沈、杨继盛之事痛责一番,他们带着奏稿去见徐阶,徐阶阅毕,谓:“法家断案良佳。”随后,将三位邀入内庭,屏去左右之人,问道:“诸君子谓严公子当死乎?生乎?”三位都说:“死不足赎。”“然则此案将杀之乎?生之乎?”三位又说:“用杨、沈正欲抵死。”徐阶说:“别自有说。杨、沈事诚犯天下公恶,然杨以计中上所讳,取特旨;沈暗入招中,取泛旨。上英明,岂肯自引为过?一入览,疑法司借严氏归过于上,必震怒,在事者皆不免,严公子骑款段出都门矣。”沈和杨继盛的案子,是世宗的诏旨,一提及此,刚愎自用的世宗必然以为他们归罪于己,那么当事者将无一幸免,而严世蕃反而可以无罪获释。三人顿时愕然,齐推徐阶主笔起草奏疏,徐阶当下便从袖中取出早已草拟好的奏稿。他恐时间一长,有所泄露,败坏了事情。当三人未至徐阶之所时,徐阶已嘱咐他们带写本吏及印同至,当下即命写本吏誊抄,用印封识。在奏疏中,徐阶不提沈、杨二人的冤狱,只说严世蕃“交通倭寇,潜谋叛逆”,一切都安排得非常机密,行事快捷。严世蕃虽耳目众多,善于刺探消息,对此却一无所知,而世宗已经降旨斩杀严世蕃了。之后,又抄了严嵩的家,得银250.5万两。不久,寄食于故旧家的严嵩也死了。
处置严氏父子之后,山西巡抚张槚上疏,请赦曾参劾严氏父子的吴时来、董传策、张种等人,世宗大怒,竟将张槚下狱。按照张槚的看法,既然严氏父子罪恶昭彰,已经伏法,那么,首发大奸诸臣的冤狱自然应当得到昭雪,这是合乎逻辑的想法,然而,他忘记了,世宗处理过的事情是不能推翻的,那样做会有损于他的“圣明”。徐阶深切地了解这一点,所以他不仅不提沈、杨之事,而且也不提吴时来、董传策、张种之事,他没有忘记他们,但是他不能因为感情,也不想为了清名,葬送了政治前途。政坛上永远充满了争斗,勾心斗角、甚至血腥屡见不鲜。推倒了严嵩,由自己出任内阁首辅,这便是政治上的大胜利。其余的一切事情,只能等待时机。世宗去世后,机会来了,在穆宗朝,徐阶将吴时来、董传策、张种三人均起复原职。
徐阶在政治上的胜利,为张居正的政治生涯开了一条通道。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张居正授翰林院编修时,徐阶见“居正为人,欣面秀眉目”,“勇敢任事,豪杰自许,然沉深有城府,莫能测也”。遂深相期许,引以为志同道合者,“阶代嵩首辅,倾心委居正”。世宗于正德十六年(1521年),从安陆州入都即位,后遂升安陆州为承天府,并修《承天大志》,徐阶当国时,再修《承天大志》,徐阶为总裁,荐张居正为副总裁,嘉靖四十三年,《承天大志》完成,张居正进右春坊右谕德,为从五品,并为裕王日讲官。世宗八子,五子早夭,仅余次子载壑、三子载垕、四子载圳,嘉靖十八年(1539年),立载壑为太子,载垕为裕王,载圳为景王。嘉靖二十八年,庄敬太子载壑死了。照例应立裕王为太子,笃信道术的世宗,听信道士陶仲文之言,以为二龙见面不吉,遂不立太子,这便引发了裕王与景王之间争取王位继承人的明争暗斗,张居正后来讲到:“是时,先帝(指裕王)潜居藩邸,世庙一日忽有疑于先帝,命检成祖之于仁宗故事,阶为之从容譬解,其疑乃释。此一事则惟居正一人知之,诸臣皆不得闻也。所谓‘成祖之于仁宗故事’,指成祖曾一度欲废太子,而立汉王,徐阶在世宗面前多方维护裕王地位,这件宫廷中的机密,只有张居正一人预闻,可见,在徐阶当权之后,张居正的政治地位有了很大的提高。徐阶安排张居正作裕王的讲官,出于深远之虑,世宗百年之后,裕王承继大统,裕王的讲官便可以进官大学士。依徐阶的看法,张居正日后的发展,不可限量,他看准了这是一位难得的济世之才,便用心良苦地尽力栽培他。张居正发达之后,多次提到徐阶对他的厚恩,内心充满了感激之情。”
徐阶留给张居正的,不仅是政治上的安排和提携,还有他在政治生涯中成功的经验和失败的教训。张居正不动声色地观察、学习、揣摩。徐阶初入政府之时,正值严氏父子炙手可热,徐阶“肩随嵩者且十年,几不敢讲钧礼”。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张居正回乡休养,临行时,他给徐阶写了一封书信,信中委婉地批评徐阶,“相公内抱不群,外欲浑迹,将以立矣时,不亦难乎?”又劝徐阶“盍若披腹心,见情素,伸独断之明计,捐流俗之顾虑,慨然一决其平生”。张居正希望徐阶和严嵩决斗一场。然而,长于张居正二十几岁的徐阶,并不顾人们的议论,他天平的重心是成功与失败,此时在世宗面前弹劾严嵩,无异于以卵击石,不仅于事无济,而且有性命之忧。他忍耐着,和严嵩周旋,严嵩构祸正派刚直的夏言,徐阶只是谨慎地自守其身,严世蕃多行不义,在朝中引起公愤,徐阶更不置一辞。甚至当邹应龙弹劾的奏疏呈上之后,徐阶还到严府拜访,劝慰严嵩,严嵩感动得顿首相谢,而严世蕃则以妻子相托。归家后,徐阶之子私下对父亲说:“大人受侮已极,此其时已。”徐阶装作十分生气的样子骂道:“吾非严氏不至此,负心为难,人将不食吾余。”严嵩去国之后,徐阶一方面与严嵩书信问候不绝,另一方面,暗中策划着彻底清除严氏,在世宗对严嵩尚怀着眷恋时,一切都要稳妥地安排。徐阶对严嵩的胜利,给了张居正很大的启示和示范,他清楚地意识到,道德的高洁,嫉恶如仇,这些世人推重的品行,与政治斗争的成败,没有相应的关系,他看到了徐阶在忍耐中等待的谋略,体会到作为一个精明的政治家,应当具有耐力、气度和谋略,所以在他当政以后曾经自述自己没有其他能耐,但能“耐烦”,这便是一种耐力和坚韧性。以后,海瑞的事件又从另一方面印证了这一点。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户部主事海瑞感于国势颓败,遂备好棺材,慨然上疏,商谏世宗,措词激烈地指责世宗的虚华、残忍、多疑和失职,批评皇帝和道士们混迹一起的荒唐行为,疏中甚至直言不讳地说:“盖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这种忠义壮烈之举,足以垂青百世,为历代官吏之典范,然而,结果又怎么样呢?奏疏引起世宗的震怒,政局依旧,毫无改观,自身虽免于一死,却在牢狱之中度过了10个月,值世宗去世,方得释放。清名固然可嘉,可是对帝国的政事又有什么影响和作用呢?张居正体味着政治的务实性,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舍鱼而取熊掌,只要求得实际的效果,不务清名,这便是张居正的志向和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