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煲了锅鸡汤，拿橙色的保温壶装了，带到妇幼医院去看还没出院的美琳。她气色已经好多了，苍白的脸颊日渐显出淡淡的红晕，目光也渐渐没有了前几日的呆滞。
我到的时候美琳正倚在床上看着窗外，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撒在她的脸上，让她整个人看上去像是镀了一层金边，这让她的侧影更显出一种朦胧的梦幻一般的美。住院这几天，美琳瘦了很多，本就深陷的眼窝显得更加轮廓分明，脸小了一圈，立体感更强了。我不得不承认，美琳在任何时候都是美的，即使现在她虚弱得如同一片秋风中的落叶，也依然美得令人心碎。
我放下保温壶，定定的看她。她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凄然一笑，有气无力的说一句：“你来啦。”
“吃点东西吧，我刚煲好，还热着呢。”我拿出玻璃碗盛了一碗热热的鸡汤递到她面前。
她随手接过去往病床边的柜子上一搁，苦笑一下，“辛苦了，妮儿，不过我现在不想喝。”
我抓过她身边乱七八糟的衣服一件一件帮她叠好，“我早上5点就起床煲这锅汤了，为了保温，锅一开就倒进了保温壶，手忙脚乱中还烫了手。喝不喝，你自己看着办吧。”
“你烫着了？”她有点不安，“来，过来让我看看。”说着向我伸过手。
“没事，烫的不厉害，涂了点绿药膏，已经不疼了。”
“妮儿，你真好，这么多年了，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我还有没有勇气活到现在。”她说着，硕大的泪珠就从眼里滚落下来，看得我一阵心慌。
“别，别这么肉麻，看惯了你大大咧咧，玩世不恭的样子，突然这么煽情，我还真受不了。”
“我都这样了，你还拿我逗乐。”她破涕为笑，几秒之后又转而大哭。
我走过去轻轻抱住她，什么也不说，任她哭到声嘶力竭。我知道，现在的美琳，需要的是痛痛快快哭一场，哭出她心里这半年多来的委屈，哭出那男人带给她的无尽的屈辱和伤害。
不知道过了多久，美琳终于渐渐平静下来。她瘦削的肩膀因为抽泣而不停震颤。
“都过去了，忘了他，忘了这半年来发生的一切，做回你自己。”我递给她一张纸巾，语气严肃而坚定。
也许是哭累了，美琳没有回答我。她反手擦掉腮边的泪水，眼神里透出一股久违的倔强。她淡淡地看我一眼，终于什么也没说。我示意她躺下休息一会儿，她温顺地躺下，沉沉睡去。
我刚把鸡汤倒回保温壶盖好，病房的门就开了。美琳的主治医生花建粤推门站在门口，见我在，招手示意我过去。
替美琳掖好被角，我跟着花建粤去了他隔壁的办公室。他在办工桌前坐下，面无表情，看我一眼，然后指一指桌前的一张椅子示意我坐。我心里隐隐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你是姜美琳什么人。”他突然开口问。
“好朋友，”我说，想一想又补充：“我们是死党，亲如姐妹。”
“亲如姐妹，也不是姐妹。“他终于从一堆检查单中抬头看我，“她的家人呢？怎么这么久都不见她家里人来看她。”
被他一问，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这牵扯到美琳那不愿示人的身世，我看着花建粤凝视我的眼睛，脑袋里极力搜索着可以尽量把事情解释清楚的最简单的词汇。片刻之后，无果，于是干脆放弃解释，直接道出结果：“她没有家人了，可以说，我是她唯一的没有血缘的亲人。”
“哦，”他脸上有瞬间的错愕，然后是惋惜和同情混在一起的复杂表情，不过转瞬又恢复了正常。是呢，医生每天阅人无数，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悲惨的故事没听过。花建粤此刻波澜不惊的表情当然也在情理之中。
“你看看这个。”他递给我一张单子，我看到单子左上角的姓名一栏里是美琳的名字，便知道这是美琳的检查结果。细看，好像是一张B超单，整个纸面被摄像头拍下的影像占据了大半，黑乎乎的一团，看不出所以然，只是在这一团的右上侧有一小块更重的黑色阴影，看着就像是影子上更重的影子。
我疑惑的看他，心里的不祥预感愈发强烈。
“姜美琳的病情比较重，我们考虑要给她手术治疗。”花建粤轻微地清清嗓子，然后递给我一张化验单，我清清楚楚看到上面的诊断结果：**肌瘤癌变早期。
我的脑袋有瞬间的短路，有点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十多年前，医院病床边美琳撕心裂肺的哭声犹在耳边。她对妈妈的呼唤那样长，那样长，一声接一声。我亲眼看到医生把美琳妈妈的遗体从病房里推走，美琳在瘦瘦的班主任怀里拼命挣扎，直到最后失去知觉。
那是我们认识的第二年，有一天美琳突然没来上课。以后接连几天都不见她的踪影，学校老师也不知道她的下落。于是一天我放学后去了她家，奇怪的是她家也大门紧闭。问了邻居才知道，美琳妈妈前几天早上起来突然晕倒，后来被送去医院急救了。
我骑着自行车，去了离她家最近的医院。在医院病房里看到美琳时，她的眼睛已经哭得像两颗熟透了的水蜜桃，又红又肿。
“佳妮，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那时她也是这样问我，“我好害怕，医生说我妈得了癌症，万一我妈死了，我该怎么办？”说完她哭得更厉害了。
“赶快给你爸打电话，让他赶回来啊。”我着急道，从认识美琳我就没见过姜爸爸，美琳说他出国了，要在美国待很多年。去年圣诞节，美琳还给我看了她爸从美国寄回来的一大盒坚果。
听了我的话，美琳的哭声瞬间止住了，含着泪的大眼睛呆呆得看着前方，眼神里都是可怕的恨意，然后剧烈摇头，哭得更厉害了。
“佳妮，我骗了你，对不起，对不起。”美琳的脸因为激动得哭泣了太久，显得潮红而粘腻，鬓角的头发湿漉漉的贴着脸颊，这样的美琳让人看了心碎，“佳妮，我没有爸爸，他死了，我爸爸早就死了。”医院门口的广场上，美琳的哭声淹没在人来车往的嘈杂喧嚣里。
那个下午，无助的少女美琳向我讲述了她那令我惊讶不已的凄惨身世。美琳的妈妈，一个美丽的新疆女人，有着和她的容颜一样迷人的名字：阿伊莎，她的故事令我久久无法平静。
很多年前，美丽的新疆少女阿伊莎跟随父母来到南京，开了一家拉面馆为生。她和美琳的爸爸就是在那家小面馆里相识的。他是个混混，而且有家室，却还是无耻地欺骗了阿伊莎的感情，让她怀孕后却消失地无影无踪。可怜阿伊莎对这个无情无义的负心男人却始终不能忘情，义无反顾地生下了美琳，还让她随了那男人姓姜。阿伊莎的父母因为这件事气急攻心，双双病倒，一年后两个老人相继去世。
很多年来阿伊莎和美琳相依为命，美琳几乎是她全部的寄托和希望。可是就在美琳14岁的这一年，阿伊莎病了，**癌晚期。在医院里坚持了不到一个月，阿伊莎撒手人寰，留下美琳一个人，苦苦挣扎着活在这个世上。
十几年后的今天，同样的医院，同样的我，同样可怕的癌症，不同的是，我要面对的是生病的美琳。美琳，可怜的美琳，我知道她这次错的有点离谱，可是上天需要这样惩罚她吗？十几年前可怕的癌症让她失去了妈妈，今天同样的病魔又缠上了她。老天，你这样对待一个命运多舛的女孩不公平，不公平！
我怔怔地陷入了回忆，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可能是看多了这样的情况，花建粤对我的反应似乎见怪不怪，豪不介意，也并未打断我。
沉默了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别难过，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通过手术，我们有把握她可以康复。”他顿一顿，“只是，手术单上需要家属签字。”他看我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听了他的话，我的心稍稍安慰了一些，我甚至已经开始暗暗庆幸，美琳的病情尚属早期，因为发现得早，所以很有希望借助手术恢复健康。美琳，还有机会康复！
“我签可以吗？”我看着他问。
“理论上不可以，我们说的家属，必须是她的亲人，用你的话说，应该有血缘关系才行。”
“不是天底下所有病人都有家属！”我突然有点激动，声音也高了一度，“你们以前就没有碰到过没家属的病人吗？”
对我的失礼，花建粤似乎并没放在心上，看我激动的脸都红了，他索性丢掉手上拿着的一堆单子，抬头直视着我的眼睛：“这种情况当然会有，但是我目前还没有遇到过，姜美琳是第一个。你不要激动，事情会解决的。实在不行，让她自己签也可以。”
“说得轻松，自己签，让一个癌症病人自己签愿意承担各种手术风险的所谓协议书，也只有你们这帮混蛋医生才想得出来。”我很没修养的在他面前爆了粗口。我知道自己过分了，可是除了这样发泄出来，我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此刻因为难过而生出的愤怒。
“小姐——”花建粤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发作，看上去文静优雅的我突然爆了粗口，让他的脸上划过不太明显的一丝尴尬，拖长的口气里有些许不满。
“我姓沈。”
“沈小姐！”
“我有名字，我叫沈佳妮。”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好吧，沈佳妮，”他无奈地看我一眼，皱着眉头故作小心翼翼地问，“我这么叫你可以吗？”其实美琳住院的这几天我们见过几次了，只是并不熟络。每次见面就是简单问候一句，他说一下美琳的病情，用药情况，叮嘱一些看护家属的注意事项，仅此而已。
“我和你不熟！”我白他一眼，怒气冲冲地回答他。
他双手一摊，身体依向座椅的靠背，脸上诚恳地挂着‘那你到底想怎样’的表情。
我知道自己很失态，看他这幅故作谨小慎微的摸样，我知道自己确实太过分了。低头沉默片刻，抬头断断续续向他道歉：“对不起，我，我只是~~~~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知道，美琳，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一块长大的。”
他耸耸肩，嘴角扯出一个无奈但很善意的微笑，“没关系，我理解。”
